金如意知道稍有些體面的人家,往往會送女兒去私塾學些東西。但多數時候,皆是琴棋書畫一類的才藝,真愿意讓女子去學算科的,可以說是少之又少。
關赤玉一說自己尚可,金如意倒是先驚訝了。
但很快便斂了神色,嘴角一勾,揚了揚下巴,語氣里藏著輕蔑:
“一炷香,算完這沓藥單。”
兩位灰頭土臉的賬房,慌忙把手里的賬呈了上去。
“上月烏梅缺貨,調自柳溪,三筆費用、一條路程,我這邊下了藥價總賬,可底賬始終對不上。”
她半瞇著眼,似笑非笑,“你說你‘尚可’,總不能被這么點破賬給絆住吧?”
周圍本在撥算盤的姑娘紛紛停了手,有人悄悄探頭,有人藏在窗后望著,連閣樓上的信使也忍不住往這邊張望。
“可否借筆墨一用?”
關赤玉沒有接過賬單,反倒是徑直走進一處偏房。
她不疾不徐,氣度不凡,幾個姐姐妹妹便跟著進去了,案上的姑娘起身為她鋪紙墨硯。
季明月一時沒反應過來,下意識擠在人堆里跟著圍了過去。
金如意倒是旋身坐在了窗邊的廊下,袖口掃過凳上的桂花穗,便倚著柱子,風情十足地剔著指甲,與剛才的潑辣勁兒判若兩人。
江亂銀站在門外,目光卻沒從屋中那道挺拔背影上移開。她早知關赤玉不是尋常人,卻也沒想到……原來京畿出來的官家小姐,竟能厲害到這般地步。
關赤玉低頭看了眼賬目。用指腹輕輕拂過紙面,目光一瞬未動。帶著某種冷淡的專注。
“此賬寫得不錯。”
她淡淡道。心中確實佩服這苑里的姑娘。
金如意正想冷笑一聲,也不看看是誰帶的,誰知關赤玉下一句接得極快——
“只是,錯在賬式未改。”
她緩緩轉過手中的紙,“這一欄中,調貨路線寫的是三段平價——柳溪、北峪、廣濟——若按舊式賬法,是分段累算,每段計稅;但若用的是推行的新賬式,需按‘中轉合并’方式結算,僅收一次頭段稅。”
她將賬單一撫,“你們同時用了兩種賬法,賬自然錯。”
金如意瞳孔一縮。
這幾張藥單,她本就是隨意混投,一是今日考核兩位賬房故意為之,二是存心讓這初來乍到的姑娘知難而退。她早料定,這種混亂的賬法,若非正經算學出身,是很難理清的。
可對方寥寥幾筆便圈出詫異,看出端倪,還分門別類地指出了根源。
確實,五院去年底開始改賬式,許多賬房至今仍舊時舊法混著來,她為此發過不知多少次火。而這個姑娘,竟能一語中的。
金如意正眼看向關赤玉,忽地一笑:
“敢問姑娘如何稱呼?”
“阿玉。”關赤玉答得從容。
金如意打量了她片刻,又隨意瞥了江亂銀一眼,似是察覺出了點什么。
沉吟片刻,她忽地一指:“把昨日木材的那本薄賬拿出來。”
屋里頓時一靜。
木材賬最是煩瑣,牽涉倉儲、耗損、運費、月折,錯一項便牽連全盤。她這是明擺著給難題。
“算準了,我就讓你留下。”
關赤玉接過賬,卻不急著下筆,只是慢慢翻看,指尖翻頁的動作極緩,神情平穩,仿佛那不是密密麻麻的冗賬,而是在讀冊頁間藏著風聲雨意的經卷。
窗外的鴿子“咕咕”兩聲,撲棱著飛了出去。
線香燃盡,香灰落地,廊下光影搖曳。
白玉廣場已然傳遍了消息。
“金娘被外城來的姑娘堵了賬。”
“江老七帶來的關系戶!”
“她才說幾句話,我看幾個賬房都傻了。”
往日里除了月底結賬,符金苑里門可羅雀,今日卻被膽大的姑娘圍得水泄不通。隔壁的藥師們也不專心干活了,在廣場佯裝曬藥材,實則一個個豎著耳朵聽動靜。
屋內,關赤玉劃完最后一頁,靠了筆,語氣平靜:
“七頁有誤,余下皆可,但賬本部分編號混亂、分頁無序、批注未明。”
先前兩位賬房早就驚呆了下巴,爭先恐后地去看被校正過的賬本。
人群里談論的聲音也越來越大。
很顯然,關赤玉的算學不單單是尚可了。
她抬起眼來,目光落在金如意身上:“不知貴院的賬冊,是否啟用新賬法后,還尚未統一格式?”
金如意臉色徹底沉了下來。
這分明是在當眾打臉說她賬本有漏,管理不當。
正要發作之時,關赤玉先已起身沖窗外行了一禮,不卑不亢:
“阿玉舉止輕慢,若言語中多有得罪之處,愿金掌事大人不記小人過,容阿玉與眾姊妹共修此賬,為符金分憂。”
往日里皆是他人拍關太傅馬屁,關赤玉都沒想到,今日寄人籬下,自己這張嘴還會說這等“阿諛奉承”之言。
但她一身書卷風骨,這禮一作,非過分諂媚,卻也挑不出半點錯處。
金如意哼了一聲,只得順著臺階往下默認了:
“也罷。榆所既然已滿,六院又不收人,我這邊——留下一個也不是不行。”
江亂銀一聽,又會恢復了好臉色,準備說兩句甜蜜話。
金如意卻眸子一掃,定在季明月身上:“那你們兩個,誰留下?”
靠著窗沿,眼神帶著打量的玩味,她就想逗逗關赤玉,看不慣她年紀輕輕,端得一身老成。
“明月識藥,擅醫理,我正要帶她去藥所看看。”
江亂銀開了口,明擺著:五院缺的兩個人,今兒她江老七都帶來了。
金如意瞪了她一眼:“我看,誰也沒你江老七會算。”
江亂銀笑著連連擺手。
隨后江亂銀與季明月又去了藥所。也是巧,藥所每年都不缺人,但是今年一個藥女前天剛換了舟符出島,便空缺出來了一個位置。蘇所長本想著先從其他院調點打下手的姑娘頂上,再招藥師,但季明月一來,就解了燃眉之急。初時季明月因緊張寫錯了幾個字,但好在識藥精準,手上也利索,藥所的蘇蓁性子溫和,沒多為難她,也點了頭。
人群才漸漸散去。
金如意緩緩踱步回到偏房案前,看著那份字跡端正的賬冊,良久未語。
那筆字寫得沉穩秀逸,唯有常年習字臨帖才能有的風姿。
金如意收起了關赤玉統賬的紙,準備得空給陸靜衡看看。
這般有才情的姑娘居然都要來投奔土匪嗎?
“江老七到底是在哪兒撈了這么個神仙?”她挑挑眉,自言自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