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最終被安排進了后院的通鋪。
也恰逢飧食,賬房一行人又徑直去了食苑。
別看兩位賬房先前那般狼狽,實則來符金苑已經快兩年了,一路上,二人還算熱情地給關季介紹符金苑的具體情況。因為符金苑職責特殊,所以是輪班制,不同賬目的賬房上工時間也不同,但月底幾日都是全苑共事,平常除了算賬外,也同其他苑所一樣,有事任聽差遣。
“所以,我除了算賬,我還要去其他所學習?”關赤玉斟酌了一下用詞。
“沒錯。”
另一位賬房瞥了一眼,沒有接話。
二人跟在身后,步子慢了一點。季明月低著頭,眼神四下瞟著,像是怕踩錯了哪塊磚。隨后便聞到了勾人的飯香。
“今兒晚上有鱖魚,汐水河下來的第一鍋,好多人一早就盯著了。”
帶路的姑娘轉頭笑著說,聲音輕快起來。
落潮的夜晚下得早,才酉初,堂外就起了風。飯堂里卻熱鬧得緊,炭盆燒得正旺,屋梁上掛著幾盞昏黃油燈,把人影拉得老長。幾張長案并排,已有不少姑娘落座,衣衫斜披,口氣豪爽,筷子敲碗聲里,關赤玉還聞到了酒的味道。
關赤玉與季明月一前一后走入堂中。
原本熱鬧的堂中竟像被捏了脖子,空氣靜了一息。
有人悄聲笑了一下,笑聲不尖銳,莫名扎耳。各個長桌投來審視的目光。
白日里關赤玉木材賬單勘誤,讓脾氣火辣的金娘心服口服地收下江老七的關系戶一事,早就傳遍了整個符金苑。
關赤玉垂眸,心里卻明鏡似的。落潮雖是女子扎堆的地方,但土匪窩就是土匪窩,魚龍混雜本就是常態。
季明月明顯拘謹,走得小心,幾乎貼在她身后。她低聲問:“我們坐哪?”
賬房姑娘們已經落了座,笑了一下:“你們挨著那桌。”
她抬手一指,是靠近窗邊的一張長案,桌上還有幾尾燉鱖魚,湯色清亮,香味撲鼻。
赤玉方才落座正夾了一筷子魚,仔細剔著。對面便坐下一名姑娘,濃眉薄唇,面相凌厲,算不得多大敵意,卻明晃晃地帶著幾分打量。
她穿著鴉灰制服,袖口整齊,挺得筆直。關赤玉不動聲色地細嚼慢咽著。這鱖魚確實好吃,比饅頭稀粥好吃。季明月倒是恨不得把自己藏進碗里埋頭干飯。
“你怎么吃飯跟貓舔盤子似的?”
來人忽然開口,聲不大,卻正好讓整個堂子的人都聽見了。
一圈人互相使了個眼色,偌大的飯堂鴉雀無聲,等著看熱鬧。
關赤玉沒理她,依舊小口喝湯。
見二人沒反應,另一桌立刻接了一句:“什么貓?拿來給老子下酒!嗝~”
接話的是五院巡防隊的鄭子槐,五院里出了名的刺頭。一身腱子肉也沒人敢招惹她。
又一人起哄:“貴人的貓,你也敢調笑?”
笑聲起了一圈,很快又散開了,像火星撲在濕柴上,噼啪一聲便熄了。
只因關赤玉抬頭看了她們一眼。
那是一雙不冷不熱的眼睛,沒有慍色,沒有羞怒,像隨意掃過落葉的一陣風。但落在那幾個姑娘身上時,秋風卷刀,割得又痛又癢。
“啪——”一支筷子飛過,鄭子槐酒意上頭,見不得那副居高臨下的表情,一時惱怒,打翻了關赤玉面前的魚湯。
頓時鮮美的魚肉便滾在了桌案上,濃湯滴在了關赤玉的衣襟上。她低頭看了一眼,指腹拂了拂,像是在擦一封被打濕的折子。湯腥微澀,順著布料緩緩滲開。她并未生氣,只是眉眼微斂,勾起了一些難以言喻的舊念。
她想起了十年前。掩蓋身份陪李垣第一次進軍營歷練。
以身做餌,在帳外站了一整夜。那夜也冷,也餓,有人往她靴里灌了水,把她的行囊丟進泔水桶。
她早該習慣的。
冷眼、諷語、打壓、試探……她像是走進了命運排好的一幕。
可這次不同。
她曾立在廟堂高位,背后金階直通天聽,是權臣亦是如履薄冰的關赤玉。
如今卻坐在這煙火人間,做一群女子中最不起眼的賬房新人——阿玉。
她一點也不失落,她甚至覺得有些意思。比朝堂還有意思。
風塵里看人,比在金鑾殿上見人心,更鮮活。
仿佛無事發生般,收拾好自己后,她靜靜喝完最后一口湯。
這番無視更是火上添油,鄭子槐來勢洶洶,那架勢似乎今日不打架不罷休。
關赤玉卻開了口:
“姑娘好氣勢,但我講規矩。”
鄭子槐眼神一緊。
“飯堂應該是用飯之處,而不是練武場。我確是走腰牌來的人。姑娘若有異議不滿,大可自行去找調令的問問。”
她頓了頓,微微一笑:
“若是沒異議——那就勞煩別掃了在下品秋鱖的興。”說罷還作了個禮。
關赤玉其實在賭,賭那張令陸司律都要權衡一番的腰牌,對這個人也用同樣的作用。
很顯然,她賭對了。
這句話一落,周圍人有吸氣聲,也有忍笑聲。
鄭子槐咬牙瞪她,卻說不出一句反駁的話。拳頭捏得緊,一時之間不知是酒意上頭,還是氣血翻涌,一整張臉都紅了。
劍拔弩張之際,灶房沖出一中年婦女,手握鐵勺。
“鄭子槐!喝了點馬尿又再發什么瘋?”她怒目直視鄭子槐,一勺子作勢便要打上來。鄭子槐立馬慫了。
“陶秩使不在,你就要翻天是吧?”
“許大娘!許大娘!我錯了!”只見剛才還威風凜凜的女漢子,此刻抱頭就往關赤玉這邊竄來。
畫風陡變,大家伙敲著碗起哄,又七嘴八舌地告鄭子槐的狀,唯恐天下不亂。場面一時熱鬧極了。
就在這時,關赤玉面前的人卻擺擺手,飯堂眾人皆停住了。
“貴人的貓,”那手纖細,但是布滿厚繭。
“想吃魚也得自己抓。”
把打翻的碟碗扣正后,這人沖許廚娘點點頭,便揪著鄭子槐的衣袖,同幾個姑娘結隊走出了飯堂。
“我看巡防隊明天別吃肉了,都給老娘吃素!”廚娘晃著勺,還不罷休地沖著外頭叫囂。
又笑倒一片人。
飯后散步回房,夜已深,通鋪眾人嘰嘰咕咕聊著晚飯的熱鬧。處處彌漫著一股八卦又激動地夜談情緒。
關季二人剛洗漱抱盆而歸,便看到了一排鋪位貼墻排列。眾人都還未睡。
“玉姑娘,門邊上的那床是你的位置。”
賬房的通鋪自然是見識過關赤玉的本領,沒有鄭子槐那般不待見。但也說不上熱情。
不過今日在飯堂又目睹了關赤玉對峙鄭子槐的姑娘,心中倒是生出一股子敬佩。
才熄了燈,屋里只剩些檐下風聲,遠處犬吠一記,緊跟著一陣打更人的腳步聲。
腳步一遠,屋里又不知哪兒響起一聲輕笑。有人終究是忍不住了。
“……你今兒可真是有膽子。”
關赤玉剛靠上去的手停了一下,未應。
她對鋪的姑娘輕輕挪了下身,壓著聲音:“巡防隊的鄭子槐你都敢嗆哈哈。”
又有人跟著笑了兩聲,床腳響動,誰扯了下被角:“咱院誰不知道她?三院里待過,刀傷比咱吃的鹽都多。那脾氣蠻的,都繞著走。”
有人輕輕咂了聲:“睚眥必報得很,晚上睡覺你還是小心點吧。”
語氣里或多或少有點看笑話的意思。
“真的?”季明月一聽,緊緊拽著被子,問道。
“少聽錢串兒放屁,巡防那撥兒不住這兒,今夜值藥所的夜,她鄭蠻兒發酒瘋慣了而已,安心睡!”身旁的姑娘頂了一句。
“誒,曲曉簫,你哪兒一頭的?”
“你管我。”
二人隔著幾個床鋪又嘰嘰喳喳講起來。
“多謝各位提點。”
關赤玉眼睫微動,雖然不知道是誰在說話,但是一個通鋪似乎在這樣的夜里,因為一場鬧劇融在了一起。
她們吵著,季明月時不時跟著聊上一兩句,漸漸地也恢復了點小姑娘的性子,聊起了八卦。
“那,今日坐在我們面前的姑娘是誰?”季明月小問著。
“你說的是鄭子鐸?”
“她呀,鄭蠻兒的姐姐,巡防隊的副手。”有人來勁了。
“我們院里耍槍耍得最好的姑娘。”
怪不得虎口如此重的繭。
......
關赤玉一直沒再言語,漸漸地腦中昏沉,在眾人這一言一句中靜靜睡去了。
窗外夜色如墨,明月高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