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夜像一匹潑了松脂的暗緞,燈火在上面燙出星子般的洞。
西直門外,十里花燈照得人臉似桃,卻照不透謝府舊宅門楣上那兩道交叉的封條——封條已被風雪咬去一角,露出底下褪色的“敕造”二字,像一截白骨。
側門旁的更道里,停了輛青篷小驢車。車轅上覆著半寸厚雪,趕車老嫗縮在破氈里打盹,懷里抱著一只銅手爐。爐里灰冷,她卻舍不得丟,只因手爐外壁刻著“謝”字——十年前謝夫人賞的。
車門“吱呀”一聲,自內向外推開一線。
先落地的是一只小小的繡鞋,月白緞面,鞋尖墜著兩顆南珠。珠子在燈火里滾過微藍,像雪夜磷火。緊接著,一截細白手腕探出簾外,腕骨伶仃,卻倔強地繃著。手腕內側,一點朱砂守宮痣在雪色里燒得灼目。
少女下車,披一件粗麻喪衣,懷里抱著烏木牌位,牌位無字,只纏一道紅綢。她抬頭望門匾,睫毛上結霜,輕輕顫了顫,卻未眨落。
老嫗驚醒,張口欲喚,少女豎起一根手指抵在唇前——那手指凍得通紅,指節處卻有舊剪痕,像被絲線勒過無數次。
她不能說話,于是俯身在雪地里跪了。
第一叩首,前額抵雪,發出極輕的“簌”聲,像春蠶食桑。
第二叩首,膝蓋下陷,雪沫濺上麻衣下擺,開出暗色的花。
第三叩首,她忽然以指甲在雪上劃字——
我回來了。
字跡極淺,風一吹就散,卻叫那老嫗猛地捂住嘴,渾濁的眼淚砸進字痕里,把“回”字燙出一個洞。
少女起身,抱緊牌位,一步一步踏過封條。
封條下的銅鎖早被剪斷,鎖口光滑,是新痕——顯然有人先她一步來過。
她眉尖微蹙,卻未停步。
謝府舊宅三年無人,積雪壓折回廊欄桿,枯荷梗刺破冰面,像一柄柄倒懸的劍。
唯有祠堂前的兩株老梅還活著,枝干如鐵,花卻開得極艷,仿佛把三年里謝家所有的血都吮進去,再吐成猩紅。
少女推門進祠堂,門軸發出一聲長嘆。
供案上積灰三寸,祖宗牌位東倒西歪,最上層空了一塊——那是她父親謝太傅的位置。
她踮腳,將自己懷里的無字牌位安上去,正好嵌進空缺。
然后,她解下紅綢,露出牌位真容:
先考謝氏太傅諱清晏之靈
字跡是刀刻,刀口卻卷了刃,顯是倉促間用剪尖劃的。
她指尖撫過“清晏”二字,指腹被木刺扎破,血珠滾落,像給字描了紅。
供案旁,一只火盆早被備好,盆里積著未燃盡的紙灰,灰里半片金線鸞鳳紋——那是太子妃翟衣的殘角。
少女抬手,從喪衣下摸出一把纏金剪。
剪長七寸,刃薄如柳葉,柄上纏赤金絲,是她母親生前裁嫁衣用的。
她剪開自己衣襟,取出一件更小的衣裳——太子妃翟衣的復制品,縮小成嬰孩尺寸,金線已褪,鳳羽卻仍在燈火里掙扎。
火石一擊,火苗竄起。
她把小翟衣投入火盆,火舌舔上金線時,她退后一步,從袖中落下一粒紅豆。
紅豆滾進火里,“啪”地爆開一聲,像誰在黑暗里輕輕笑。
火光在她臉上跳動,映出一張極白的臉。
眉是遠山,眼卻似兩汪冰湖——湖底沉著火。
祠堂窗外,風雪忽然大了。
梅枝掃過窗欞,發出“沙沙”聲,像有人踩著雪靠近。
少女側耳,指尖在供案上敲了三下——短、長、短。
這是謝家舊日暗號,意為“自己人”。
窗外風雪驟停。
片刻后,一道黑影掠上屋脊,瓦片無聲復位。
少女卻不再看窗,她轉身,對著祖宗牌位緩緩張開嘴——
沒有聲音。
只有口型,極輕極輕,像怕驚動塵埃:
“爹,娘,女兒回來討債了。”
她俯身,從火盆里鉗出一片未燃盡的紙灰,灰上殘字“太子”二字猶可辨。
她將灰含進口中,咽下。
灰燼苦而澀,像生鐵刮過喉嚨,她卻連眉也未皺。
祠堂門再次開啟時,風雪已歇。
少女站在門檻內,回頭望了一眼火盆——火將熄未熄,余燼里躺著那把纏金剪,剪尖映著一點紅,像極小的星。
她抬手,在門框上劃下一道新痕。
舊日里,謝家每個孩子進門都要在門框上劃一道,記身高。
她劃得極低,幾乎在門檻處——這是給“阿苦”留的。
阿苦是她前世在亂葬崗撿的孩子,今生此時,尚未相遇。
做完這一切,她抱起角落里的掃帚,開始掃雪。
一下,兩下……雪末揚起,掩住她身后那行極淺的腳印。
祠堂前的燈籠被風晃了晃,“謝”字燈罩破了個洞,燭光從洞里漏出來,恰好照在她掃帚劃過的地方——
那里,雪下露出半截箭羽,羽上染著陳年的黑血。
箭桿刻著一個“宋”字。
少女腳步未停,掃帚卻微微一頓。
她俯身,指尖撫過箭羽,唇角勾出一個極冷的弧度——
像梅花開到極盛時,突然裂出冰紋。
更鼓敲過子時,老嫗在側門外等得腳麻,終于看見少女出來。
少女手里多了一盞琉璃燈,燈罩繪喜鵲登梅,是謝家舊物。
老嫗迎上去,顫聲問:“小姐,可還要老奴……”
少女搖頭,將燈遞給她。
燈座下壓著一張折得極小的紙,老嫗展開,紙上是炭筆畫的圖——
謝府舊宅的地形圖,用朱筆圈了三處:
祠堂、繡坊、后園枯井。
老嫗抬頭,少女已轉身回府。
她走路極輕,像貓,喪衣下擺掠過雪地,竟不留痕。
唯有雪上那盞燈,投下一圈暖黃,照得“謝”字燈罩上的破洞像極小的眼睛——
一只在黑暗里睜了太久,終于等到黎明的眼睛。
寅時,東天泛起蟹殼青。
謝府舊宅的側門再次合攏,門閂落下,發出“咔嗒”一聲。
雪地上,只剩兩道車轍,轍印很快被新雪填平。
無人知曉,車轍盡頭,停著另一輛馬車——
黑漆平頂,垂玄綃簾,簾角繡著極小的“宋”字。
車內,男人銀面覆左臉,指間轉著一支斷箭。
箭桿上,“謝”字被血糊得只剩半邊。
他抬手,掀簾望那盞漸遠的琉璃燈,唇角微動,無聲吐出兩個字:
“憐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