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墨家眾人用過早膳便各赴其事。墨彥茹在庭院中與二嫂薛靈閑聊，指尖繞著帕角輕聲問：“大嫂可知上淮哪家的釀酒師傅手藝最精？“
薛靈正侍弄著廊下的茉莉，聞言回頭笑道：“要說釀酒，醉月樓的酒在城里最是暢銷。他家掌勺師傅是太源人，那地方本就盛產佳釀，手藝自然地道。怎么突然想起問這個？“
墨彥茹面上漾開一抹甜笑，眼底卻飛快掠過一絲心虛：“昨日怡然郡主說，她的茉莉酥若配上好酒才算是圓滿。我在家閑著也是閑著，便想學來給她湊個趣。“
“原是這樣。“薛靈溫和應下，“我與醉月樓東家有些交情，改日替你問問便是。“
薛靈出身世家，行事素來妥帖周全。不過一日功夫，醉月樓的釀酒師傅便已被請到府中。
老匠人捻著胡須道：“要釀出上乘杏酒，非得用上淮城外常莊的杏子不可。那地方水土養人，結出的杏子飽滿多汁，甜得能浸出蜜來。“
薛靈早遣人尋了位常莊的老鄉，次日便由他領著墨彥茹一行前往采摘。
馬車駛入常莊時，正是杏子掛滿枝頭的時節。黃澄澄的果實綴在綠葉間，沉甸甸壓彎了枝椏，風一吹便晃出陣陣甜香。墨彥茹提著竹籃穿梭在果樹下，指尖輕捻，熟透的杏子便“咚“地落入籃中。陽光透過葉隙灑在她發間，沾了些金輝，連帶著指尖都染上淡淡的果香。
摘得累了，她便在田埂邊的青石上坐下歇腳。抬眼望去，北方鄉村的開闊與南方的婉約確是不同——田壟如織，炊煙裊裊，遠處牛羊在坡上閑散啃草，自有一番質樸野趣。只是比起江南水鄉的靈秀，終究少了幾分水汽氤氳的溫潤。
“小姐嘗嘗這個？“長嬅遞來顆剛摘的杏子，果皮薄得透光，咬開時汁水順著指縫往下淌，甜得人眉梢都彎了。
墨彥茹含著果肉抬頭，目光無意間掃過遠方，忽然頓住。只見西北方向的山巒輪廓怪異，像是被生生剜去了一塊，裸露的巖石在陽光下泛著青灰，整座山便如掏空了心臟的巨人，佝僂著身子跪伏在地，透著股說不出的死寂。
“那是什么地方？“她指著遠山問道，指尖無意識地收緊。
隨行的常莊老鄉順著她指的方向看了眼，連忙低下頭，聲音壓得極低：“回小姐，那地方是官家禁地，尋常百姓連靠近都不敢。聽說里頭在辦要緊事，具體是什么，咱也不敢問。“
墨彥茹眉峰微蹙。那山形瞧著倒像是座礦山，可上淮一帶從未聽說有官礦在此。她不動聲色地收回目光，拍了拍裙擺站起身：“杏子摘得差不多了。長嬅、長綺，挑些品相好的，咱們給郡主送去嘗嘗鮮。“
又轉頭對隨行的幾個傭人吩咐：“我與郡主怕是要多聊些時候，你們先載著余下的杏子回府吧。“
兩隊人馬在岔路口分道。馬車本應直奔知樂軒，行至半途，墨彥茹卻忽然掀簾：“改道，去東邊的玄武軍營。“
長綺微怔：“小姐，不去郡主那里了？“
“先去軍營。“墨彥茹望著窗外掠過的樹影，指尖輕輕叩著車壁，“有些事，得問清楚才行。“
玄武軍營外，兩丈高的木柵如一道墨色長墻綿延鋪開，頂端削尖的木棱在日光下泛著森然冷光。懷禮王世子陸昭衡斜倚在柵柱上，指尖漫不經心地叩著腰間玉佩，聽見馬車轱轆聲才懶懶抬眉，嘴角噙著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待墨彥茹下車，他才直起身，語調帶了幾分戲謔：“喲，墨小姐來了，里邊請吧。“
墨彥茹斂衽行禮，跟著他踏入主帳。陸琮裕正端坐案前，脊背挺得如勁松般筆直，肩背寬闊沉穩，即便只著一身素色便袍，也透著股沙場磨礪出的凜冽氣場。“酒釀好了？“熟悉的冷冽嗓音在帳中響起，不帶半分波瀾。
帳內除了他們三人再無旁人。墨彥茹望著他案上攤開的軍報，唇邊漾開一抹淺淡笑意：“看來殿下早料定我會來。“
“本王日理萬機，沒空猜姑娘家的心思。“陸琮裕頭也未抬，指尖劃過地圖上的標記。
墨彥茹斂了笑，語氣沉了幾分：“那殿下故意引我去常莊，究竟是何用意？我已說過，墨家世代清白，絕無貪腐之事。“
“本王記得，令兄在度支曹當差。“陸琮裕終于抬眼，目光如淬了冰的箭，直直射向她。
墨彥茹心頭猛地一顫。常莊那座詭異的礦山若真有貓膩，首當其沖便是負責錢糧審計的度支曹。二哥墨彥佩雖只是曹中末吏，可架不住父親身為御史中丞——明崇帝登基后重用布衣官員，御史臺權重日增，早已成了某些人的眼中釘。若有人想借此做文章，墨家很可能被卷入黨派傾軋的漩渦。
她望著陸琮裕深不見底的黑眸，忽然笑了：“殿下是想拿我做餌，引父親入局，好扳倒那些礙您上位的人？“
陸琮裕喉間溢出半聲低笑，聽不出情緒：“你回去問問令兄，他的忠心究竟幾分真，幾分假。“
墨彥茹蹙眉，正要追問，卻被他眼中一閃而過的鋒芒懾住。等回過神時，自己已踏出了主帳。
帳內，陸昭衡湊到陸琮裕身邊，嘖嘖稱奇：“這么篤定她會聽話？方才人家可是把'墨家忠心'四個字刻在臉上了。“
“她會的。“陸琮裕收起地圖，指尖在案上輕叩。
“憑什么？“
“我讓人去墨府傳了句話——今日的杏子，很甜。“
陸昭衡先是一愣，隨即拍著大腿低笑：“好你個陸琮裕！為了查案連人家姑娘的清白都敢賭，夠狠！“他說著往陸琮裕身上湊了湊，語氣帶了幾分打趣，“不過話說回來，這墨小姐在南方養得是真不錯，瞧著比怡然那丫頭還水靈，連身邊侍女都個個白凈。墨子甫自己省吃儉用，倒把女兒養得金枝玉葉似的，渾身物件比怡然還講究。你要是真娶了她，那嫁妝......“
“滾出去說。“陸琮裕頭也不抬地打斷，抓起案上的兵書扔了過去。
墨彥茹從知樂軒返回府中時，滿腦子都是陸琮裕那句“問問令兄忠心與否“。連晚膳時都有些心不在焉，對著一桌子菜發呆。
母親褚琴見她魂不守舍，關切地問：“是今日摘的杏子不合釀酒師傅的意？“
“不是的母親。“墨彥茹回過神，勉強笑了笑。
一旁的薛靈見狀，往她碗里夾了塊魚腹肉，打趣道：“母親別擔心，今日的杏子甜著呢。許是我們宓霜長大了，有自己的小秘密了。“
.嫂嫂胡說，我沒有。“墨彥茹臉頰微紅，小聲反駁。
薛靈與墨彥驍相視一笑，不再逗她，低頭繼續用膳。
晚膳后，墨彥茹正帶著長嬅、長綺在庭院喂魚，墨彥驍忽然走來。“今日回府路上，遇到玄武軍的人，說有樣東西要轉交府中女眷。“
墨彥茹握著魚食的手微微一顫，強作鎮定地笑問：“是給嫂嫂的？莫非有公務要托哥哥幫忙？“
墨彥驍粗糙的大手從袖中拿出一只雕花錦盒，遞給她：“是給你的，說是安澤王對今日杏子的回禮。“
墨彥茹接過錦盒的手幾不可察地僵了——她今日分明一顆杏子都沒給過陸琮裕！心中苦笑，面上卻只能謝道：“勞煩哥哥了。“
“安澤王年少成名，文韜武略，樣貌氣度皆是上佳。“墨彥驍看著她，語氣帶著兄長的關切，“妹妹若是......“
“哥哥誤會了，杏子是郡主托我轉交的。“墨彥茹連忙打斷，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錦盒邊緣。
“盒中之物我看過，若是不喜，盡管回絕便是，哥哥替你擔著。“墨彥驍拍了拍她的肩，轉身離去。
墨彥茹望著手中沉甸甸的錦盒，忽然想起陸昭衡在營外那抹意味深長的笑。晚風吹過，池面泛起漣漪，她的心也跟著亂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