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琮裕剛回玄武軍營，正欲問陸昭衡關于秦嵩黨羽的審訊進展，帳外侍衛便來通報：“殿下，墨小姐來了。”

話音未落，帳簾已被猛地掀開。周璟婤闖進來時帶起一陣風，裙擺沾著的泥水甩在帳內青磚上，洇出深色的印子。她攥著一方素帕，帕角繡著的并蒂蓮已被污泥糊住——那是今早長綺還在燈下細細繡著的花樣。

“怎么如此慌張？”陸琮裕皺眉起身，取過案上水壺倒了杯溫水遞過去，指尖不經意觸到她冰涼的手背。

“長綺不見了！”周璟婤的聲音發顫，握著杯子的手指泛白，“昨日我讓她跟田大夫去常莊看李輝，至今未歸。醫館說她提前離了常莊……她雖調皮，但做事穩妥，斷不會自行離開。”她展開那方臟污的帕子，“這是在去常莊的路上找到的。”

陸琮裕捻起帕子細看，污泥下露出半朵繡了一半的蓮，針腳細密。他抬眼時，正對上周璟婤泛紅的眼眶，眼下烏青重得像被墨染過，分明是徹夜未眠。她死死咬著下唇，唇瓣已失了血色，偏不肯讓眼淚掉下來，那副倔強隱忍的模樣，倒比初見時的清冷更讓人心里發緊。

“慌什么。”他沉聲道，轉頭對陸昭衡道，“帶一隊人去查。這幾日咱們的人在常莊走動頻繁，怕是被秦嵩察覺了。”

“殿下，長綺是奴婢的妹妹。”長嬅突然上前一步，聲音帶著壓抑的顫抖，“求殿下允我同去。”

陸昭衡領命時，帳內只剩下陸琮裕與周璟婤。燭火在她臉上投下明明滅滅的光影，她垂著頭，指尖深深掐進掌心——長懿、長嬅、長綺，三個自幼陪她長大的侍女，早已是親人一般。南理城破時，長懿將她們姐妹倆推進密道，交給周璟婤。自己穿著她的公主裙留在華瑤宮，那句“一定要護好公主”，何嘗不是將妹妹們托付給了她？

若長綺再有不測……她不敢深想，只覺胸口像堵了團浸了水的棉絮，悶得發疼。

幾日后，安樂縣秋香坊的雅間里，酒氣與脂粉香攪成一團膩人的濁氣。秦顥摟著個綠裙舞姬，鎏金酒杯在他手中搖得叮當響，琥珀色的酒液潑灑在月白錦袍上，浸濕了胸前繡著的金線牡丹，倒像是給那朵花染上了血。

“小美人，再給爺滿上！”他用指腹刮過舞姬的臉頰，笑得輕佻。舞姬剛斟滿酒，旁邊一個紈绔便湊趣：“秦兄已喝了七壇，再喝可要醉倒在這兒了。”

“醉？”秦顥嗤笑一聲，猛地推開那人，酒液濺了對方一身，他卻像沒看見似的，仰頭灌下大半杯，“小爺我千杯不醉！你們知道什么？”他掂了掂酒杯，語氣越發得意，“這酒是江南貢酒，宮里那位都未必常喝，夠你們這些窮酸惦記一輩子！”

綠裙舞姬往他懷里蹭了蹭，聲音嬌嗲：“公子家當真是富可敵國，不知庫房里都藏了些什么寶貝？”

這話正搔到秦顥的癢處。他“啪”地一拍大腿，差點掀翻桌案，引得隔壁雅間傳來幾聲不滿的咳嗽。“寶貝？”他故意壓低聲音，卻讓滿室人都聽得清清楚楚，“我家金磚能從秋香坊鋪到北闕門！書房里那對羊脂玉璧，是先帝御賜的——”

他越說越興奮，唾沫星子噴了舞姬一臉，自己卻渾然不覺，掰著手指數起家產，哪家綢緞莊日進斗金，哪處莊園的茶葉專供王府，連收租時苛扣佃戶的伎倆都抖落出來。

一個穿寶藍衫的公子哥適時接話：“秦兄有這般家底，全仗令尊與于尚書的情分吧？聽說于尚書在陛下跟前，那可是說一不二的人物。”

“那是自然！”秦顥猛地拍碎了手中酒杯，碎片濺在地上，他踩著碎瓷片站起身，酒勁沖得他滿臉通紅，“我表伯于南昌，三皇子見了都要喊一聲‘先生’！你們知道為什么？”

他環視一圈，見眾人都屏息凝神，越發得意，酒氣混著狂言噴薄而出：“我表伯手里攥著三皇子的秘密！等將來三皇子登了基，我秦家就是從龍功臣！到時候，這安東的鋪子，整個上淮城的產業，都得姓秦！”

雅間里霎時死寂。連最擅長諂媚的紈绔都僵了臉——三皇子與安澤王的儲位之爭雖暗流洶涌，卻從沒人敢在這種風月場合格格不入地喊出“登基”二字，這可是掉腦袋的謀逆之言。

綠裙舞姬嚇得臉色慘白，慌忙去拉他衣袖：“公子快別說了……”

“怕什么！”秦顥甩開她的手，酒勁上頭，膽子愈發大了，“我爹早就在為三皇子備著了！常莊的杏子嘗過沒？那些杏樹下埋的，可都是我爹鑄的刀劍！將來三皇子用兵，我秦家就是首功！”

他還在借著酒勁胡言亂語，直到秦家管家帶著幾個家丁闖進來，連拖帶架地將他弄走，雅間里的眾人才如遭雷擊般回過神。

窗外的月光斜斜照進來，落在秦顥方才坐過的空位上。那把木椅還留著點余溫，椅腳邊散落著方才掉落的酒杯，像是這場熱鬧里，一個沉默的注腳。

雅間的門“吱呀”一聲開了，一個穿著玄色常服的男子走了進來，正是陸琮裕。

“都聽見了？”陸琮裕撿起地上的空酒杯，指尖摩挲著杯沿的冰裂紋。

“大人，咱們都聽得清清楚楚”。剛剛幾個公子哥喉結上下滾了滾，聲音像被砂紙磨過似的發緊。

“嗯，希望進了御史臺的大門，你們能夠說得清楚”。說完，揮揮衣袖，離開秋香園。

陸琮裕輕笑，果然，貪婪之人的弱點，一擊致命。

剛走出酒樓，撲面而來的熱風就卷走了滿室酒氣，只余下檐角掛著的燈籠在晚風中輕輕晃。

正準備騎上馬，身后傳來一聲女聲“殿下”。

轉過頭，周璟婤就站在馬車前，她顯然等了些時候，月白裙角沾了點塵土，手里攥著的帕子都絞出了褶子。看見他的瞬間，她快步走過來，鞋尖在石板上磕出急促的響，眉梢眼角都凝著怒意，像是把這夏夜的悶熱都攢成了火：“父親已經找到了人證，你也抓到了三殿下的把柄。三天了，長綺已經消失三天了，你不幫我找也就算，為何要派人跟著我？為何要把長嬅藏起來？”，頓了頓，周璟婤的眼睛變得猩紅，“你到底，到底要干什么？”

陸琮裕瞄了一眼她后面幾個侍衛，“殿下，小的，實在是攔不住了”。

在長嬅整整一夜沒有回墨府之后，周璟婤便意識到了不對勁。她去了玄武軍營，可不僅陸琮裕和陸昭衡不在，軍里連個副將都不見。陸琮裕的幾個侍衛一直盯著她，她想自己去查卻頻頻受阻。

昨夜里，要不是聽到了墨子甫和幕僚的談話，她又怎會尋到這。

“長綺的事，我自有分寸，長嬅也好好的，我只是和你借用幾天。你回去告訴墨大人，折子，明日便可呈給陛下”。

馬蹄聲響起，陸琮裕離開，周璟婤站在原地，看著他的身影消失在月色里，心中一陣絞痛。

良久，馬車啟程回了上淮城，周璟婤坐在車內，幽幽的聲音在車輪碾壓青石板路的響聲中斷斷續續：“墨彥茹，你真是讓我賠了夫人又折兵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