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府的朱門被玄色甲士踹開時,門環撞在門板上的巨響震落了檐角的幾片瓦。陸琮裕一身石青常服,站在庭中。看著甲士們按名冊搜捕于家人口,目光掃過那些鎏金的匾額、玉雕的擺件,眼底沒有絲毫波瀾。
“殿下,西跨院已搜完,男丁二十三人,女眷十七人,均已按規矩看管。”副將單膝跪地,雙手捧著一本賬冊,“只是秦顥仍未找到了,下面的人還在追查。”
陸琮裕接過賬冊,他淡淡頷首:“活要見人,死要見尸。”
他抬腳,正準備去后院地窖查看,卻見院門口的石獅子旁站著一道月白身影。看見陸琮裕望過來,她忽然撥開衛兵的阻攔,快步走到他面前,聲音因壓抑而發顫:“長綺……你說你有分寸,她到底在哪里?”
陸琮裕看著她泛紅的眼眶,想起一日前在秋香園外,她猩紅著眼睛質問自己的模樣。
他沉默片刻,側身讓開一條路:“跟緊我,別亂碰東西。”
周璟婤隨著陸琮裕穿過游廊,來到后院的地窖入口。
待衛兵們打開地窖,周璟婤立即鉆了進去,陸琮裕拿著火把緊隨其后。
借著火光,周璟婤看見火把的光里,有什么東西躺在地窖中央的稻草堆上,穿著件熟悉的水綠色衣裙。
“長綺……”她的聲音像被凍住的冰,一個字一個字從齒縫里擠出來。
火把的光忽明忽暗,照亮了墻壁上斑駁的血痕,還有散落的碎布、斷裂的發簪,以及……一只孤零零的銀鐲子,扣在石階的縫隙里,上面還沾著暗紅的血。
稻草堆上的人的頭微微轉動,好像在給予回應。
周璟婤是被地窖深處那抹水綠刺得眼生疼,才瘋了似的沖過去的。
“長綺——”
她將手臂穿過長綺僵硬的腋下,將那瘦小的身子圈進懷里時,周璟婤才發現她輕得像一片羽毛。水綠色的裙子早已被血浸透,黏在她的手背上,帶著一種鐵銹般的腥氣。
“對不起……長綺,對不起……我,我來接你回家了……”周璟婤上氣不接下氣,語無倫次地重復著。
這時,窖中急匆匆的來了一個身影,是長嬅。地窖中搖曳的火光映著石階下的景象讓她瞬間僵在原地。
“長綺……”長嬅的聲音像被凍住的冰,剛出口就碎成了碴。她一步步走下石階,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目光死死盯著那具蜷縮的身體。越走越近時,她卻停下了腳步,她無法再說服自己向前走去。
周璟婤懷里的女孩睫毛顫顫地抖著,用盡所有力氣終于微微地睜開,地窖里的霉味鉆進鼻腔,混著自己喉嚨里涌上的腥甜,讓她連呼吸都覺得疼。
長綺的手動了動。周璟婤立馬握住,看著她破皮的手,指縫里模糊的血肉,周璟婤知道,那是她反抗的痕跡。長綺想笑,嘴角卻只能扯出一絲微弱的弧度,帶出一口血沫。
“公主……”
長綺已沒有力氣發出聲,周璟婤只能看著她的嘴巴,猜著她想說的話。看著她吐出這個稱呼,周璟婤心如刀絞。
“我在呢,長綺。”溫熱的眼淚打在長綺的血衣上,她的嘴巴再次微微張開,卻恍的一下閉上了眼,這次,周璟婤再也猜不了她想說的話。
周璟婤就這么抱著長綺,直至她身體的溫度一點一點消失。
地窖外突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一個士兵掀開門簾,單膝跪地:“殿下,秦顥在城郊破廟被抓了,現已押回秦府,屬下特來稟報!”
陸琮裕看著周璟婤的背影沒有說話,轉身離開。
“秦顥”兩個字讓周璟婤眼底的麻木被烈焰燒盡。她輕輕喚了長嬅,讓她將長綺收拾好,“等等我,一會兒,咱們就帶著長綺走。”
跟了她這么多年,長嬅立馬明白她要做什么。一向理智的她,如今卻想由著她來。長嬅乖乖聽話,蹲下身子來替長綺整理衣裙。
周璟婤離開地窖,一步一步地走到院中。
陸琮裕的說話的聲音剛落,就見一道月白身影風似的掠過,周璟婤一把奪過旁邊衛兵腰間的長劍,劍鞘撞在石階上發出刺耳的響。
一道寒光突然閃過,秦顥感覺頸側一涼——周璟婤不知何時已站在他面前,長劍的刃口正貼著他的皮膚,冰涼的觸感像一條毒蛇,瞬間纏住了他的呼吸。
“墨小姐!”衛兵驚呼著想攔,卻被她盯著秦顥的眼神逼得后退半步。那眼神太嚇人了,像淬了毒的冰,連帶著周遭的空氣都冷了幾分。
“除了你,還有誰碰過長綺”
“有……有府里幾個……侍衛……小姐,小姐,饒命啊,小……”
話音未落,她手腕猛地一揚,寒光閃過,血花四濺。秦顥的瞳孔驟然放大,喉嚨里發出嗬嗬的漏氣聲,雙手徒勞地捂住脖子,卻擋不住那噴涌而出的鮮血。
劍被扔在地上,發出哐當的巨響,刃口的血珠正一顆顆往下滴,落在青石板上,暈開一朵朵暗紅的花。
一旁的眾人驚得說不出話來,平日里溫溫婉婉的墨小姐,竟然,直接手刃了秦顥。
“罪臣之子,死不足惜。”陸琮裕出聲。眾人聞聲,趕忙閉上了張開的嘴。
周璟婤的裙子被染紅,她卻分不清是誰的血。忽然她低低地笑起來,笑聲越來越大,像破碎的銀鈴在夜風中亂撞,帶著說不出的凄厲。
她猛地抬眼看向陸琮裕,眼底的紅血絲混著飛濺的血點,襯得那雙眼亮得嚇人。
“殿下滿意了嗎?”她笑著問,聲音卻抖得厲害,“看看,您心頭大患除去了,是不是該賞我一杯慶功酒?”
不等陸琮裕開口,她又逼近一步,字字如刀:南理那些被戰火吞了的百姓,是因您的權謀而死!被斷了腿的李輝,是為陪你演戲長落得這般下場!還有長綺,她受的那些辱,流的那些淚,難道不是您棋盤上該算的子兒?”
她笑得更兇了,眼淚卻順著臉頰滾下來,砸在沾滿血的手背上:“現在好了!為您讓道的,死了;攔您路的,也死了!這院子里的血,這世上的冤魂,總算都為您鋪成了路!殿下高不高興?稱不稱心?”
陸琮裕的指尖微微收緊,面上卻依舊平靜。
“殿下權傾朝野指日可待,只是不知午夜夢回時,會不會聽見他們在土里哭?”周璟婤死死盯著陸琮裕的眼睛,幾乎哽咽地說。
夜風吹起她散亂的發絲,她像一株在血里開過的花,艷得決絕,也碎得徹底。
陸琮裕看著她眼底翻涌的恨意,喉結動了動,終究沒說一個字。
更深露重時,周璟婤坐在長綺曾經繡過花的梨木桌前,指尖撫過桌面上未繡完的蓮花樣。燭火搖曳,將她的影子投在墻上,忽明忽暗,像極了那些抓不住的過往。
長綺總愛穿著水綠裙子,蹲在廊下看螞蟻搬家,手里攥著半塊桂花糕,說要留著給晚歸的長懿。長懿是她們中最潑辣的,卻總在冬夜里把暖爐塞進她手里,罵她“手涼得像塊冰,偏要逞能穿單衣”。還有長嬅,永遠會在她被先生罰抄書時,悄悄遞來一張寫滿答案的紙條……那時南理的陽光總很暖,她們在華瑤宮里嬉戲打鬧,以為日子會像院角的紫藤,一年年爬滿花架。
可如今,長懿死在城破那日的火里,長綺剛剛涼透了身子,連帶著那些桂花糕的甜、暖爐的熱、紙條上的字跡,都成了扎進肉里的刺。
她忽然想起天璇離開前說的話:“人最不懼的從來不是生死,記憶才是人走不出的夢魘。”
那時她不懂,可現在看著空蕩蕩的屋子,看著長嬅紅腫的眼睛,才明白天璇說的是真的。那些死去的人不會再痛了,活著的人卻要被記憶凌遲,日復一日,無處可逃。
燭芯“噼啪”爆了個火星,映亮了她眼底一閃而過的狠厲。
陸琮裕不是擅長布局嗎?不是喜歡看著別人在他的棋盤上掙扎嗎?那她就做他最意想不到的一枚棋。用墨彥茹的身份,用南理亡魂的記憶,為他織一個盛大的夢。夢里要有南理的烽火,要有李輝斷腿時的慘叫,要有長綺咽氣前的眼神,要有所有因他而死的人——他們會化作鬼魅,夜夜繞在他床前,讓他看見,讓他聽見,讓他逃不掉,忘不了。
她要親手為陸琮裕鋪就一條路,一條鋪滿記憶碎片的路,讓他一步一步,走進永無天日的夢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