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伏后的日頭像淬了火的烙鐵,烤得青石路面泛著白氣,鞋底踩上去都能覺出灼人的燙。老槐樹上的蟬拼了命地嘶鳴,聲線被暑氣蒸得發黏,連聒噪都透著氣若游絲的疲態。
紫宸殿的金磚地燙得能烙餅,穿堂風卷著熱浪撲進來,吹得明崇帝捏奏折的指縫沁出薄汗。他揮了揮手,傳下旨意:三品以上官員,隨駕驪山避暑山莊。
周璟婤的馬車駛進山莊時,漫山松柏也擋不住蒸騰的暑氣。她掀開車簾一角,望見青瓦連綿的宮苑嵌在蒼翠里,飛檐走獸銜著流云,倒比上淮多了幾分野趣。
“小姐,聽說蓮池的荷花開得正好,晚些去賞荷吧?”長嬅將素紗披風搭在她肩頭,指尖觸到她微涼的手背,“山里風涼,仔細著了寒。”
周璟婤漫應了聲,目光卻黏在遠處明黃轎輦上。陸琮裕的儀仗剛進正門,玄色甲士分列兩側,轎簾縫隙里偶爾閃過石青色衣擺,掃過白玉階時帶起細碎的風。
幾日前在安東,她還冷言諷刺他權謀冷血,如今卻要隔著宮規禮制,做回溫順的墨彥茹——這是她選的路,以溫柔為餌,釣他這條深水里的龍。
安置妥當已是暮色四合。周璟婤換了身月白羅裙,提著琉璃燈往蓮池去。晚風拂過水面,荷葉沙沙作響,粉白的荷花浸在暮色里,像浮在牛乳中的玉。水榭里,陸琮裕正與幾位大臣交談,抬眼望見她,便揮了揮手將人屏退。
他今日穿了件常服,未戴冠帽,褪去朝堂凜冽,倒添了幾分清俊。見她走近,眉峰微蹙:“夜深露重,墨小姐怎獨自在此?”
“睡不著,來吹吹風。”周璟婤將琉璃燈往身后藏了藏,指尖被燈壁燙得一顫,留下淡淡的紅痕。
陸琮裕的目光在那道紅痕上頓了頓,伸手接過燈盞:“嗯,正好,我也想吹吹風。”
兩人在水榭坐下,周璟婤眼角余光瞥見他跟前攤著的圖卷——竟是南理的地域圖,幾處河流被朱砂勾了出來,墨跡新鮮。
“這是南理的地域圖?”她故作驚訝。
陸琮裕抬眉:“你認得?”
“官錦城與南理只隔一山,我自小在那長大,總見過些的。”她目光落在朱砂勾勒處,“殿下這是……要修水渠?”
說著便湊過去細看。肩頭忽然撞上一道堅實的屏障,是陸琮裕的手臂。他大約察覺到她靠近,下意識側了側身,卻沒完全避開。常服下的肌肉繃得緊實,隔著衣料傳來溫熱的觸感,像碰著塊被炭火焐過的暖玉。
周璟婤心頭一跳,慌忙后退,鬢邊的珍珠流蘇卻掃過他的袖口。冰涼的珠串擦過他腕間的羊脂玉扣,發出細碎的輕響,像小錘敲在兩人之間凝滯的空氣里。
“嗯。想看哪里?”陸琮裕的聲音在頭頂響起,帶著點不易察覺的低啞。他沒抬頭,指尖卻往旁邊挪了挪,給她讓出大半幅圖。
“東北的霧祁山。”周璟婤的聲音有些發緊,目光落在圖上,鼻尖卻縈繞著他身上的松木香,混著淡淡的墨味,比案上的茶香更擾人心神。
她深吸一口氣,再次湊近,刻意收了肩,發間卻有一縷青絲垂落,恰好落在他手背上。
“方才大臣們怎么說?”
柔軟的發絲掃過他帶著薄繭的指尖,像條調皮的小蛇,引得他指尖微顫。“說要辟開龍脊山與白鹿山交界,引金江順地勢而下,過官錦一帶再入長野。”
“這般從南向北引水,怕是要耗費三倍人力。”周璟婤頓了頓,抬眼望他,“宓霜倒有個更省便的路線,殿下要不要聽?”
陸琮裕喉結動了動,忽然抬手,用兩指捏住那縷青絲,輕輕往她耳后別去。指尖擦過她的耳廓,冰涼的觸感讓周璟婤猛地一顫,耳垂瞬間紅透,像染了胭脂。
“說來聽聽。”他的聲音沉了些。
“殿下請看。”周璟婤的玉指輕點霧祁山,“宓霜小時聽過往的市人說,此處有一暗河,連通金江。若從霧祁山引暗河沿西側山坳開渠,水流可借地勢自流至長野,比從金江主河道引水節省六成工料。”
陸琮裕順著她指尖劃過的路線看去,圖上的渠道路徑像條靈動的水蛇,貼著山根蜿蜒向北。“暗河水量是否穩定?”他蹙眉,指尖落在圖上一處斷裂的山脈標記——那是南理戰亂時炸毀的隘口,“此處山體松動,開渠怕是有風險。”
“聽說那處石質堅硬如鐵,足以承重。”她指尖輕撫過圖上的隘口,語氣輕了些,“至于水量,每年谷雨至霜降,暗河水位恒定,足夠灌溉萬畝田。”
語罷,陸琮裕拿起朱筆,在她劃的渠道路線上描了道淺痕,墨跡落在泛黃的圖卷上,像給褪色的山河添了筆鮮活的注腳。“本王會和大臣們商討你的建議。”
周璟婤盯著那道墨跡,窗外的蟬鳴不知何時停了,水榭里只剩風拂荷葉的輕響。
男人忽然開口:“那幾個侍衛,都被解決了。”
周璟婤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是秦顥府里那些碰過長綺的侍衛。她輕輕點頭,嗯了一聲,指尖無意識地絞著裙擺。
片刻后,他又說:“那日在秦府,你說的話……”
“殿下忘了吧。”周璟婤猛地打斷,抬頭時眼底已蓄了水汽,長長的睫毛上掛著水珠,像沾了晨露的蝶翼,“我那時瘋了,胡言亂語傷了殿下,心里一直不安。若殿下還在怪我……我給殿下賠罪。”
“不用,是本王欠考慮。”陸琮裕的聲音放得很輕。
提起秦府,周璟婤這才想起陸琮裕先前送的那塊玉佩。她從腰間解下,指尖捏著那方溫潤的玉,掌心已沁出薄汗:“殿下的玉佩,今日宓霜便物歸原主。”
陸琮裕垂眸看去,那玉佩上的螭虎紋被摩挲得油亮,紋路里泛著經年累月的柔光——顯然是被她日日攥在手里的緣故。“為何要還?”他的聲音沉得像被雨打濕的銅鐘,在寂靜的廊下蕩開低啞的回響。
“常莊的事,宓霜已盡了綿薄之力。”周璟婤的指尖因用力而泛白,將玉佩往前遞了遞,“再留著殿下的東西,于理不合。”
陸琮裕伸手接過,指節猛地收緊,玉的棱角硌得掌心發疼。那點疼卻抵不過心口的悶,他望著玉佩上被摩挲得發亮的螭虎眼,恍惚想起無數個晨昏,這玉或許正貼著她的肌膚,浸著她的體溫,如今卻冷生生回到了自己手里。
周璟婤突然起身:“宓霜有些乏了,先回去了。殿下也早些歇息。”
她轉身離去,琉璃燈被留在石桌上,光映著她漸行漸遠的背影,在朱紅廊柱上晃成一片碎影,像極了那些抓不住的、忽明忽暗的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