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陸琮裕的侍衛果然來取走了那枚羽毛。不過幾日,一只瑩潤精巧的扇墜便送到了周璟婤手中,羽色流光,看得出是用了心的。那侍衛還特意的說是陸琮裕給她的謝禮,生怕周璟婤不要似的。
后來周璟婤才知南理往長野的水渠路線已敲定,是她給陸琮裕的那條線。
秋獵仍在繼續,只是陸熙悅這幾日沒再伴她左右,聽聞是日日追著玄武軍那位陳副將去了。周璟婤對這人印象不深,只知他與墨子甫一般,皆是布衣出身,憑著一身能耐摸爬滾打才有了如今的地位。猶記那日他入圍獲鹿時,倒真有幾分少年將軍的英氣。
午后的圍場,風卷著枯草碎屑掠過校場。西北角的射圃里,陽光穿過稀疏的松枝,在地上織就斑駁光影。陸琮裕立于三十步外的射箭位,身姿如松,墨色勁裝襯得肩背挺拔,腰間玉帶勾勒出利落腰線。他左手穩托牛角弓,右手食指勾弦緩緩后拉,指節因用力泛出青白,手背青筋隱現,卻無半分狼狽,反倒透著蓄勢待發的張力。
“嗡”的一聲銳響,弓弦回彈,羽箭如黑色閃電破空而去,精準釘在靶心紅綢中央,箭尾白羽還在嗡嗡震顫。
“不錯,又精進了。”陸昭衡從樹蔭下走出,手里捧著溫水。方才半個時辰,他靜靜看著陸琮裕重復搭箭、拉弓、放箭的動作,五十支箭無一虛發,且箭箭落于靶心同一點。
陸琮裕放下弓,額角沁出細密汗珠,被風一吹,帶著沁涼。他接過水囊仰頭飲了兩口,喉結滾動的弧度利落有力?!懊魅諊C,陸琮泰定會在父皇面前逞能?!彼h處靶心,聲線聽不出情緒,“總不能讓他獨占了風頭。”
陸昭衡沉默著——他豈會不知,這二位皇子練箭從非為爭風頭,不過是時刻警醒自己罷了。就像此刻,明明箭術已臻精湛,卻仍反復打磨最基礎的動作,仿佛每一次拉弓,都是在積蓄著什么。
射圃邊緣的落葉還帶著午后余溫,周璟婤提裙走過時,恰好撞入陸昭衡眼中。他撞了撞陸琮裕的胳膊:“哎,那不是墨大小姐嗎?不過去說說話?”
陸琮裕抬眼望去,不遠處的女孩身著墨綠長裙,青色羃?隨風輕搖,并未作聲。
素來愛湊熱鬧的五皇子見他不語,眼睛一亮,揚聲喚道:“墨小姐!這是往哪兒去?”
周璟婤駐足行禮:“見過世子,安澤王。我回帳取本書?!?/p>
“急什么,”陸昭衡笑瞇瞇走近,目光在她身上打了個轉,又瞟向射圃中央的陸琮裕,“方才看你在這兒站了好一會兒,是瞧咱們殿下射箭呢?”
周璟婤臉頰微熱。她確實在樹后站了片刻。
“只是路過。”她垂著眼簾,聲音輕得像風拂草葉。
陸昭衡哪會信,轉頭沖陸琮裕喊:“阿裕!你看墨小姐都看入迷了,是不是手癢了?”又轉向周璟婤,語氣更熱絡了些,“咱們殿下的箭術在宮里可是數一數二的,你要是想學,讓他教教你?”
陸琮裕正用布擦拭弓弦,聞言抬了抬眼,沒說話,只將牛角弓隨意搭在臂彎,墨色衣袖滑落,露出半截結實小臂。
周璟婤本想搖頭——她素來對這些打打殺殺的事興致缺缺??赊D念想起父王那夜披甲的背影,若真要復仇,光憑柔柔弱弱的手段是不夠的,總得有些傍身的本事。
“……那就勞煩安澤王殿下了?!彼Я艘Т?,終是應了。
陸昭衡笑得更歡,扯過周璟婤身旁的長嬅:“走,長嬅,咱們去那邊看看新來的獵犬,別在這兒礙眼。”說著不由分說拉人往林子里去,臨走前還沖陸琮裕擠了擠眼。
射圃霎時靜了下來,只剩風卷松針落地的輕響。陸琮裕將弓遞過來:“試試?”
那弓看著不算沉,周璟婤伸手去接,指尖剛觸到弓身,便覺一股墜力壓來,差點脫手。她咬著牙將弓架在肩上,雙臂用力想拉開,臉憋得通紅,弓弦卻只動了半寸。
“太重了?!彼箽馑墒?,弓“咚”地落在草地上。
陸琮裕挑眉:“這已是最輕便的練習弓?!?/p>
周璟婤瞥了眼他臂彎里那柄更沉的牛角弓,忽然指向不遠處的兵器架:“我不學這個了,學劍?!蹦抢锊逯槐b飾性長劍,劍鞘鑲著銀紋,瞧著比弓秀氣些。
陸琮裕順著她的目光看去,彎腰拾起地上的弓扔回兵器架,取下長劍拋給她:“接住?!?/p>
周璟婤慌忙去接,長劍入手比預想中沉,卻比弓好駕馭。她握緊劍柄抬頭時,正撞見他走近,玄色身影在陽光下投下陰影,聲音帶著幾分漫不經心:“那日你砍秦顥時,握劍的姿勢便不對,看來得從最基礎的教起?!?/p>
說罷,他轉身取過另一柄劍,手腕輕轉間,劍身在陽光下劃出一道冷冽弧線,示范起最基本的握法與站姿。
松樹林間的風裹著松香,吹得周璟婤鬢邊碎發拂過臉頰。她握著劍的手微微發顫,方才陸琮裕的演示明明看著簡單,到了自己手里,劍尖卻總往斜里偏,連帶著腳步也亂了章法。
“手腕松垮,力道全泄在肘上了。”陸琮裕的聲音從身后傳來,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沉。他先站在三步外,目光緊鎖她握劍的手,“劍要像長在手里的一部分,不是拖著它走?!?/p>
周璟婤咬了咬唇,深吸一口氣再刺,劍尖依舊晃得厲害。正懊惱時,忽然感覺手腕一暖——陸琮裕不知何時已走到她身后,左手輕輕覆在她手背上,右手則虛虛攏住她的小臂。
他的掌心帶著練箭后未散的薄繭,溫度卻比尋常人高些,透過墨色衣袖滲過來,燙得她指尖一顫。“沉肩,墜肘。”他的聲音就在耳邊,氣息拂過耳廓,帶著松木般的清冽,“看靶心,把所有力氣都聚在劍尖?!?/p>
他的手帶著她的手緩緩后收,再猛地向前送。手臂帶動手腕,力道從腰腹一路貫到劍尖,“唰”的一聲,長劍穩穩刺中前方那棵松樹,入木半寸。
周璟婤愣在原地,鼻尖幾乎要碰到粗糙的樹干。方才那一瞬間,她分明感覺到一股順暢的力道在經脈里流動,不像先前那樣處處滯澀。
“感覺到了?剛學都這樣,慢慢來就好?!标戠K砷_手,后退半步拉開距離。他指尖似乎還殘留著她衣袖的觸感,下意識往身后背了背,“力要順,不要硬頂。就像水流過石縫,得跟著勢走。”
周璟婤轉過身,臉頰有些發燙,卻還是認真點頭:“嗯。”她望著他墨色勁裝袖口沾著的草屑,忽然想起方才他覆在自己手背上的力道——沉穩,卻不霸道,帶著一種恰到好處的引導。
“再試一次。”陸琮裕抬手示意。
這一次,周璟婤刻意模仿著方才的感覺,沉肩墜肘,手腕跟著腰腹的轉動發力。劍尖雖不如先前那般穩,卻也實實在在刺中了方才的樹。
陸琮裕眉峰微揚,算是默認。風穿過松林,吹得劍穗輕輕晃動,也吹起他額前的一縷碎發。他看著她專注的側臉,忽然覺得,這秋日的午后,似乎比往日要長些。
接下來幾日,秋獵的間隙成了固定的練劍時光。
陸琮裕總能尋到僻靜處,或在松樹林間,或于溪水畔。他話不多,指點時言簡意賅,劍穗掃過她手腕時,力道精準得很。
周璟婤悟性驚人,昨日才教的刺擊要訣,今日便能帶風聲使出;騰挪閃避的步法,看兩遍便知如何調整重心。有時陸琮裕劍勢稍快,她竟也能憑本能格擋,雖仍顯生澀,那份靈氣卻藏不住。
“手腕再沉些?!彼⒃谒砗螅讣馓撎擖c過她肘彎,“劍是死物,得讓它跟著你的氣走。”
周璟婤抿唇頷首,提劍再刺,劍尖穩穩釘在前方樹干上,震落幾片枯葉。
風吹動額前碎發,周璟婤忽然覺得,或許學劍也不算太糟。至少握著劍時,掌心傳來的重量,比空著手更讓人安心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