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獵進入尾聲時,圍場深處的篝火已連綴成星河。明崇帝下旨將最后的宴席設在主營帳前的空地上,紫檀木案沿鋪著明黃錦緞,從高坡一直蜿蜒到溪邊,案上羅列著這半月來的獵獲——烤得油光锃亮的整只鹿腿、琥珀色的野蜂蜜酒,還有侍衛們剛從溪里撈起的鮮魚,銀鱗在火光下泛著細碎的光。
暮色四合時,明黃色的輿駕緩緩駛來。明崇帝穿著常服,腰間只系了塊白玉佩,比起朝服的威嚴,多了幾分秋日的松弛。他在主位坐下,目光掃過階下的皇子宗親和文武百官,笑道:“這半月秋獵,你們倒是讓朕瞧見不少好本事。”
陸琮泰率先起身敬酒,他今日穿了件石青色蟒紋袍,腰間掛著這次獵到的白狐尾,笑容里帶著邀功的熱切:“兒臣不過是盡些孝心,能博父皇一笑,便是兒臣的福氣。”他說罷,特意看了眼身旁的陸琮裕,后者正低頭用銀匕挑著盤中的鹿肉,神色淡然。
明崇帝笑了笑,沒接話,轉而看向陸熙悅:“悅兒這幾日總往后營跑,可是陳績那小子獵到了什么好東西?”
陸熙悅臉頰一紅:“回舅舅,陳副將教了悅兒些馴犬的法子,并非為了獵獲。”她話音剛落,陳績恰見狀忙跪下請罪:“臣驚擾郡主,罪該萬死。”
“起來吧。郡主既喜歡,你何罪之有?”明崇帝擺了擺手,目光在他身上停留片刻,“你出身草莽,卻能憑戰功走到今日,也算難得。朕聽說你箭術不錯?”
陳績剛要回話,陸琮裕忽然放下銀匕,淡淡道:“陳績的箭術,在玄武軍里能排進前三。前日圍獵,他一箭射穿了兩只奔兔,倒是利落。”
這話看似夸贊,卻不動聲色地將話題從“出身”引開。陳績會意,忙謝恩:“全憑殿下栽培。”
宴席過半時,伶人們奏起了樂,絲竹聲混著篝火的噼啪聲,在夜風中漫開。周璟婤坐在角落,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的扇墜——正是陸琮裕用那枚羽毛做的,羽色在火光下泛著溫潤的光。
不久,陸熙悅開始昏沉,眉眼低垂,被侍女半扶半攙著回帳歇息。又過了一盅酒的功夫,陸琮泰也眼神迷離,腳步虛浮,搖搖晃晃地辭了宴。
酒宴正酣時,一內侍匆匆趨至明崇帝耳旁,低聲說了幾句。明崇帝臉色驟沉,猛地拍案起身,怒氣沖沖地離了席。不過半盞茶的功夫,便傳來禁足三皇子陸琮泰的旨令,帳前的歡騰霎時冷了大半。
夜風卷著酒香掠過草地,遠處傳來獵犬的低吠。這場秋獵的宴席,終究是以不歡而散收場。
秋獵回鑾后的第三日,周璟婤收到了陸熙悅的帖子,邀她午后到長樂宮小坐。馬車駛入宮墻時,檐角的銅鈴在風里輕響,陽光透過朱紅宮墻的窗欞,在青磚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倒比獵場的開闊多了幾分精致的局促。
長樂宮的暖閣里燃著安神的檀香,陸熙悅穿著水綠色的宮裝,正親手煮著茶。見周璟婤進來,她笑著招手:“宓霜快來嘗嘗,這是江南新貢的雨前龍井,比獵場的粗茶順口多了。”
周璟婤在她對面坐下,目光掃過案上的茶盞——白瓷薄胎,盞沿描著纏枝蓮紋,確是比獵場的粗陶精致百倍。“郡主有心了。”
“跟我還客氣什么。”陸熙悅將一杯茶湯推到她面前,水汽氤氳了她的眉眼,“說起來,這次秋獵多虧有你陪著,不然我定是悶得慌。”她頓了頓,攪著茶沫的銀匙忽然停住,“對了,宓霜,你覺得……我五哥哥是個什么樣的人?”
周璟婤握著茶盞的手指微頓。她想起獵場射圃里他拉弓時的冷硬,想起松樹林間教她握劍時的沉斂,還有那枚精心制成的羽墜……她斟酌著開口:“安澤王殿下?看著倒是沉穩,箭術與劍術都很精湛。”
“沉穩?”陸熙悅輕笑一聲,笑意卻沒到眼底,“或許吧。可我總覺得,他心里藏著太多事,深不見底。”她端起茶盞抿了一口,聲音壓得低了些,“宓霜,你還記得秋獵時,陸琮泰被父皇禁足的事嗎?”
周璟婤點頭:“略有耳聞,說是三殿下酒后失德。”
“失德?”陸熙悅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我后來才想明白,我昏迷前看到了陳績的身影,那日他明明就在我身旁,為何還能讓舅舅來收場?全是二哥設的局。他給我下了藥,也給陸琮泰下了藥,就是要讓舅舅親眼看見陸琮泰對我不敬,好徹底厭棄他。”
暖閣里的檀香似乎陡然濃了幾分,周璟婤只覺得心口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她想起陸琮裕教她練劍時說的“力要順,跟著勢走”,原來他所謂的“勢”,竟是這樣不擇手段的算計——連自己的親人都能當作棋子,為了扳倒對手,竟不惜賭上她的名節。
“你說,他怎么能這樣?”陸熙悅的眼眶紅了,“那是我三哥哥,縱然他有野心,可……可他終究是我親人,他為了自己的謀劃,竟能做得這么絕。”
周璟婤垂下眼簾,掩去眼底翻涌的情緒。她忽然覺得那枚貼身戴著的羽墜有些硌人,像是藏著什么冰冷的算計。原來那些看似沉穩的溫柔,不過是權衡利弊后的偽裝;那些耐心的指點,或許也只是他龐大棋局里的一步閑棋。
“或許……殿下有自己的苦衷?”她嘴上這樣說,心里卻已生出一股難以抑制的鄙視。為了權力利益,連血脈親情都能拿來做籌碼,這樣的人,與那個勾結外賊,謀權篡位,殺害她父王的奸臣姜執鉞有什么區別?
陸熙悅搖了搖頭,沒再說話,只是望著窗外飄落的梧桐葉,神色茫然。暖閣里的茶香漸漸冷了,周璟婤握著微涼的茶盞,只覺得這宮苑的景致,竟比獵場的風霜還要刺骨。
夜露浸透了庭院角落的玉蘭樹,滴滴答答的水聲混著遠處更夫的梆子聲,敲得人心頭發沉。周璟婤剛卸下發間的珠釵,長嬅便撩著簾子進來,神色有些為難:“小姐,安澤王殿下……在院里的石桌上坐著呢。奴婢瞧著他腳下倒了兩個空酒壇,滿身的酒氣,勸他進房等,他只搖頭,說就等您醒著見一面。”
周璟婤指尖一頓,走到窗邊掀起一角紗簾,借著廊下那盞昏黃的羊角燈,望見陸琮裕斜倚在石桌旁。玄色錦袍的下擺拖在潮濕的青石板上,手里還攥著個空酒壺,頭微微垂著,平日里挺拔的肩背此刻竟有些佝僂。
她披了件衣裳走出房門,夜涼瞬間浸透了衣料。離著還有幾步遠,便聞到那股濃烈的酒氣——是宮中御釀的“秋露白”,烈得很,平日里他從不沾這種粗糲的酒。
“殿下深夜闖女子內院,就不怕傳出去壞了名聲?”周璟婤的聲音在夜風中有些發飄。
陸琮裕聞聲抬起頭,燈籠的光恰好照在他臉上,眼尾泛著不正常的潮紅,瞳孔卻有些渙散。他扯了扯嘴角,想笑,牽動的卻是嘴角的紋路,顯出幾分比平日更重的疲憊:“名聲……我這種人有什么名聲可在乎的。”他頓了頓,目光落在她身上,帶著酒后的直白,“你今日去見熙悅了,她……還好嗎?”
“郡主挺好的,只是話少了些。”周璟婤站在離他三步遠的地方,想起白日里陸熙悅泛紅的眼眶,聲音冷了幾分,“殿下若是擔心,親自去看看便是,何必在此買醉。”
“我沒臉見她。”陸琮裕低頭灌了口空酒壺,動作頓住才發現酒已空了,他自嘲地笑了聲,“你是不是也覺得我心狠手辣?為了扳倒陸琮泰,連自己的親人都能算計進去?”
夜風吹動他額前的碎發,露出光潔的額頭,卻掩不住眼底的疲憊。周璟婤想起白日里對他的鄙夷,此刻竟說不出一句斥責的話,只沉默地看著他。
陸琮裕喉結滾動了一下,“她該恨我的。”他喃喃道,聲音含糊,“換作是我,被最信任的人當作棋子,我也會恨。”
“你也一樣吧?”他忽然看向周璟婤,眼底有細碎的光在閃,像是自嘲,又像是期待一個否定的答案,“覺得我陸琮裕為了權位,連親人都能算計,心狠手辣,不擇手段?”
周璟婤沒有回答。白日里在長樂宮聽陸熙悅說完那番話時,她確實是這樣想的。想起獵場里他教她握劍時沉穩的力道,想起那枚羽墜溫潤的觸感,只覺得那些畫面都蒙了層灰,成了別有用心的偽裝。
他從懷里掏出塊玉佩,是先前他送給周璟婤的那塊,借著燈光能看清上面的“裕”字刻得剛勁,邊緣卻因常年摩挲而光滑。“你應該知道的,這塊玉佩,阿衡和熙悅也有。是皇祖母親手給我和阿衡還有……熙悅的哥哥臨晏刻的。臨晏走后,玉佩便給了熙悅。”
周璟婤的心猛地一沉。她想起陸熙悅腰間常掛著塊相似的玉佩,只是從未仔細看,想來,上面也刻了那位早逝世子的名字吧。
“五年前的秋獵,”陸琮裕的聲音發顫,指節因用力而攥得發白,“臨晏獵到了一只白額虎,那是父皇盼了多年的獵物。陸琮泰眼紅,跟他在崖邊爭搶,竟趁他不備,把他推了下去!”他猛地抬頭,眼底的紅血絲像是要滲出血來,“他還買通了侍衛,說琮安是自己失足墜崖!父皇信了,所有人都信了!”
“這些年我查了無數次,可陸琮泰越來越得父皇信任,連他私吞礦山的罪證擺在父皇面前,父皇眼睛都不眨一下就原諒了他。我沒辦法……我真的沒辦法……”
他望著周璟婤,眼神里帶著一種近乎破碎的絕望:“我知道用熙悅冒險不對,可我只能賭。父皇最疼熙悅,只有讓他親眼看見陸琮泰對熙悅不敬,才能徹底斷了對他的念想……”
夜風掀起他的衣袍,露出腰間那半松的玉帶,襯得身形愈發單薄。“我沒有別的路了。”他低頭看著自己的手,像是在看什么臟東西,“我連自己都看不起自己,又怎么敢去見熙悅……”
周璟婤站在原地,看著他將臉埋進掌心,肩膀微微顫抖。夜露落在他的發間,凝成細小的水珠,像未干的淚。白日里那些鄙夷的念頭,此刻竟像被這秋夜的冷風吹散了,只剩下一種沉甸甸的澀——原來那些看似冷酷的算計背后,藏著這樣深的傷痕,深到要用自己最親的人做餌,才能釣出那五年前的真相。
廊下的燈籠晃了晃,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映在潮濕的青石板上,像一道無法愈合的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