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陽如血,將長安城的朱雀大街染成一片金紅。馬蹄聲由遠及近,驚起路邊柳樹上棲息的鳥雀。
今日是少年將軍裴琰平定北疆叛亂后凱旋回京的大喜日子。
朱雀門的城垛上積著經年的霜色,阮云岫站在朱雀門城樓上,指尖不耐煩地敲著鎏金欄桿。
長安城的秋風卷著落葉掃過街道,遠處傳來沉悶的鼓聲——凱旋的軍隊要進城了。
“小姐,咱們回去吧。“春桃小聲勸道,手指不安地絞著帕子,“老爺說了,今日不許您出門......“
“閉嘴。“她瞇起眼,紅唇勾起一抹冷笑,“我偏要看看,那個'玉面修羅'有什么了不起。“
三日前,靖北侯裴琰大破北狄,斬敵首級三千,皇帝龍顏大悅,特賜他朱雀大街策馬入宮的殊榮。
——而她阮云岫,堂堂戶部尚書嫡女,卻被父親勒令閉門思過。
就因為她上個月在詩會上,當眾罵了禮部侍郎的兒子“蠢鈍如豬“。
呵,那小子活該。
她抬手撫了撫鬢邊的金絲海棠,花蕊里藏著三根淬了麻藥的銀針。
“春桃,你說......“阮云岫忽然輕笑,“若是我當街給那位'戰神'一個下馬威,父親會不會氣得把《女戒》抄一百遍?“
丫鬟在一旁未敢吱聲,嚇得小臉都白了。
城樓下突然騷動起來。
鼓聲漸近,遠處黑壓壓的軍隊如潮水般涌來。
為首的將領一身玄甲,肩披猩紅戰袍,胯下烏騅馬踏著鐵蹄,震得地面微微顫動。他未戴頭盔,墨發高束,左眼下那道疤在陽光下格外刺目。
——裴琰。
阮云岫瞇起眼。
他比三年前離京時更高了,肩背寬厚得像能扛起整座城池,腰身卻勁瘦如青竹。握韁繩的手骨節分明,虎口處有一層厚厚的繭,那是常年握劍留下的印記。
“嘖,裝模作樣。“她輕嗤一聲,卻忍不住多看了兩眼。
忽然,裴琰抬頭。
目光如刀,直直刺向城樓。
阮云岫呼吸一滯,下意識后退半步,隨即惱羞成怒——她憑什么怕他?!
她一把扯下鬢邊的金絲海棠,對準他的方向狠狠擲去!
海棠花在空中劃出一道金線,不偏不倚,正落在裴琰馬前。
烏騅馬揚蹄嘶鳴,前行的軍隊驟然停步。
整條朱雀大街鴉雀無聲。
裴琰垂眸,盯著那朵金海棠看了片刻。陽光照在他的側臉上,那道疤像雪地里拖出的血痕,從眼尾一直撕裂到下頜。
“錚!“
長劍出鞘的聲音清脆如裂帛。寒光一閃,金絲海棠被釘在了青石板上,花蕊里的銀針“叮叮當當“散落一地。
他抬眼,嘴角勾起一抹極淡的弧度。
“阮小姐。“聲音低沉冷冽,卻清晰地傳上城樓,“三年不見,你的見面禮......“
劍尖輕挑,金海棠飛回她腳下。
“——還是這么別致。“
阮云岫氣得指尖發抖。
城樓下,百姓的議論聲嗡嗡作響:
“那是阮尚書家的千金吧?“
“竟敢當街挑釁裴將軍......“
“聽說她上月把禮部侍郎公子罵得吐血......“
她一把推開春桃,轉身就往城樓下沖。鎏金步搖在鬢邊亂晃,像只被惹怒的雀兒。
“小姐!您去哪兒?!“
“回府!“她咬牙切齒,“備馬!我要去砸了靖北侯府的大門!“
剛沖到樓梯口,一道月白身影攔住了去路。
“云岫。“江宴執扇而立,笑眼彎彎,“這么大火氣,誰惹著你了?“
她正要開口,忽聽城樓下傳來整齊的跪拜聲。
“恭迎將軍凱旋——“
回頭望去,裴琰正策馬經過城樓。陽光下,他玄甲上的血痕還未洗凈,像一幅潑墨山水,寫滿了邊關的風霜。
不知為何,阮云岫心尖突然顫了顫。
回府的馬車上,江宴遞來一盞冰鎮梅子湯。
“你呀......“他搖頭輕笑,“何必去招惹那個煞神?“
阮云岫抿了口梅子湯,酸甜的滋味在舌尖炸開。
“我樂意。“她哼道,“誰讓他......“
話未說完,馬車突然急停。
掀開車簾,只見一隊玄甲衛攔在路中。為首的將領抱拳一禮:
“阮小姐,將軍有請。“
“做什么?“她挑眉。
將領遞來一個錦盒。盒中靜靜躺著那朵金絲海棠,花瓣已經被重新修好,花蕊處換了三根新的銀針——針尖閃著幽藍的光。
“將軍說......“將領憋著笑,“您的暗器,他幫您升級了。“
阮云岫盯著錦盒里的銀針,指尖在袖中微微發顫。那幽藍光澤她認得——是北狄皇庭獨有的“碧麟毒“,見血封喉。
“他什么意思?“她啪地合上錦盒,鎏金護甲在盒蓋上刮出刺耳鳴響。
將領扔舊低頭忍笑:“將軍說...禮尚往來。“
馬車里頓時寒氣逼人。
江宴的扇子“唰“地展開,掩住抽搐的嘴角:“看來裴將軍很了解毒物啊。“
“回府。“她突然將錦盒擲出窗外,“告訴你們將軍,本小姐不稀罕——“
話音未落,遠處突然傳來急促的馬蹄聲。一匹棗紅馬沖破玄甲衛防線,馬背上小太監尖聲喊道:“圣旨到!阮小姐即刻入宮赴宴!“
昭陽殿內,百盞宮燈將鎏金穹頂映得煌煌如晝。阮云岫一進來便老實地跪坐在青玉席上,指尖無意識摩挲著翡翠鐲。
對面武將首位,裴琰一襲靛青錦袍,腰間仍懸著那柄青銅劍。
“云岫。“父親壓低聲音,銀箸在瓷碟上敲出警告的輕響,“今日若再惹事,禁足半年。“
她睜大眼睛,不敢相信。目光卻調落在裴琰執杯的手上。
樂聲忽變,丞相之女林瑟瑟扭著水蛇腰走向裴琰,紗羅襦裙下雪膚若隱若現:“裴將軍~“
林瑟瑟的纖纖玉指剛碰到裴琰的酒杯,阮云岫的翡翠鐲子突然“啪“地碎在案幾上。
滿殿寂靜。
“手滑。“她拂去裙上碎玉,笑得明媚,“林小姐繼續。“
裴琰的酒杯卻已放下,青銅劍鞘“不小心“撞翻了酒壺。瓊漿玉液潑了林瑟瑟滿裙,她尖叫著跳開的樣子活像只被踩了尾巴的貓。
皇帝在龍椅上咳嗽一聲:“裴愛卿,北狄俘虜可還安分?“
“回陛下。“裴琰起身行禮,目光卻掃過阮云岫氣得發紅的臉頰,“有個小俘虜總想咬人,臣只好......“他解下腰間玉佩,“用糖哄著。“
阮云岫沒給他好臉色的抬頭,定睛一看!
那羊脂玉佩分明是阮家祖傳的樣式!三年前她醉酒打賭輸給他的!
阮云岫的鎏金護甲在案幾上刮出三道痕。父親在桌下死死按住她的手腕,她卻瞥見裴琰喉結動了動——那混蛋在忍笑!
宴席過半,她借口更衣溜到御花園。剛踹飛一塊鵝卵石,就聽見假山后傳來熟悉的聲音:
“阮小姐的暗器功夫退步了。“
他何時溜出的,今天這場宴會就是為他舉辦的。
裴琰斜倚在山石上,月光順著他的疤痕流淌,像道銀河傾瀉而下。他指尖轉著那枚玉佩,穗子掃過她突然發燙的耳垂。
“還我!“她撲上去搶。
玄鐵護腕輕松扣住她雙腕,裴琰的氣息混著松木香籠罩下來:“當年說好輸我一百年。“拇指擦過她腕間紅痕,“怎么,尚書府要賴賬?“
她抬膝就頂,被他用腿壓住。掙扎間金絲海棠從袖中滑落,花蕊里幽藍的銀針閃閃發亮。
“碧麟毒見血封喉。“他忽然貼近她耳畔,“為什么給我的針......沒淬毒?“
阮云岫呼吸一滯。
遠處傳來春桃的呼喚,裴琰退開時,玉佩已系回她腰間。他轉身走入月色,戰袍上金線繡的狻猊獸回頭看她,眼睛像兩團跳動的火。
“小姐!“春桃提著燈籠跑來,“江公子在找您......“
她突然抓住丫鬟:“三年前裴琰離京那日,我醉后到底說了什么?“
春桃“撲通“跪下:“您、您說......“聲音細如蚊吶,“說裴將軍要是能活著回來,就、就......“
“就什么?“她心里已經有了不好預感,接著問。
“就嫁給他......“
阮云岫愣在原地,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玉佩,那溫潤的羊脂玉似乎還殘留著他掌心的溫度。
“醉酒的話……也能作數?”她喃喃道,耳尖卻悄悄紅了。
春桃戰戰兢兢地抬頭,小聲道:“小姐,您當時……可是當著滿長安的貴女們說的,還、還拍著桌子說,誰反悔誰是狗……”
“……”
阮云岫閉了閉眼,深吸一口氣,咬牙切齒地擠出幾個字:“春桃,你今晚睡馬廄。”
丫鬟“哇”地一聲哭出來:“小姐饒命啊!”
她煩躁地揉了揉太陽穴,轉身就往宴席方向走,可剛邁出兩步,忽覺腰間一輕——玉佩不見了!
“裴!琰!”她猛地回頭,果然見那道頎長的身影正站在假山陰影處,指尖勾著她的玉佩穗子,笑得意味深長。
“阮小姐。”他慢條斯理地將玉佩收回袖中,“醉酒的話自然不能作數,但偷玉佩的賬,我們得算算。”
“誰偷了?!”她氣得跺腳,“那明明是我的!”
裴琰挑眉,一步步走近,月光下他的影子將她完全籠罩。
“哦?那三年前是誰趁我出征,偷偷溜進靖北侯府,順走了我的戰袍玉扣?”
“……”
“又是誰在詩會上,拿我的私印去押注,輸光了還賴賬?”
“……”
“還有——”他忽然俯身,薄唇幾乎貼著她的耳尖,嗓音低沉帶笑,“是誰醉酒后抱著柱子哭,說‘裴琰那個混蛋要是敢死在外面,我就去地府把他揪回來’?”
阮云岫整張臉轟地燒了起來,手指死死攥住裙角,羞惱交加:“你、你偷聽!”
裴琰低笑一聲,忽然伸手,指尖輕輕擦過她發間那朵歪掉的金絲海棠,動作溫柔得像在對待什么珍寶。
“阮云岫。”他低聲道,“三年前的話,我當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