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議室的燈管發出輕微的嗡鳴,像一條被掐住七寸的長蟲在嘶鳴。王默默揉著袖口,看似乖巧地端坐,心里卻七上八下。對面銀框眼鏡的女人終于開口。
“小姑娘,明白人不說暗話——翟北宴的全部資料都屬于一級機密,連情緒失控指數都包括在內,說一句半個字都不能泄露,不過分吧?”
聲音輕,卻像冰凌往耳洞里扎。
王默默嘴角一彎,把小心思全藏在開朗的弧度里:“保密協議那種東西,我在入職那天就按過手印啦。今天發生的事,就算把我扔進江里喂魚,我也不會多說一句的,信我!”
宗申——銀框眼鏡后面的正式科長——只是用指節敲了敲桌面:“規定就是規定,我也很想相信你,但流程必須走完。”
“那……要不要我現在立張軍令狀?”王默默舉手作投降狀,眼睛滴溜一轉,“或者用口咬破指頭,血書為證?”
她本想開個玩笑緩和氣氛,會議桌末端那位一直保沉默的綠瞳青年卻出聲:“不用那么麻煩。”
他名叫高山,是宗申手下王牌的精神系干員。此刻他微微彎腰,眼底的歉意浮在禮貌笑意之上:“只要把從你見到螭王·翟北宴開始到現在,與我方無關的那部分記憶裁掉即可。不占用你太長時間。”
王默默嘴角的笑僵了一瞬,卻沒有露出絲毫驚訝。當她被帶離醫療區、看見高山的第一眼起,就隱約猜到這一天會來了。
心里像被灑了一把碎冰。
她攥緊袖口,用極輕的鼻音“嗯”了一聲,點點頭:“那就……拜托了。”
“我會把手掌貼在你頭頂,你別緊張,坐著就行。”高山繞過辦公桌,站在她背后,掌心輕輕覆上她的發旋。
……
寂靜的會議室里,少女不自覺屏住呼吸,眼珠往上抬——
她看見——
高山的心臟部位浮現出一圈澄澈的蒼藍漣漪,像由日光映在水面又被打散的玉光,沿著血管,一路渡到指尖。
“好美……”她喃喃出聲。
以往見過不少覺醒者運轉能力——火系烈焰炸開、風系拔劍生青鋒、雷系指尖跳銀蛇。卻從沒人像高山這樣,讓她直接“看見”波紋的流動。更沒人能在人類身上勾勒出如此溫柔的脈動。
是因為和翟北宴共鳴的后遺癥?還是自己的身體里多了什么稀奇古怪的變量?
她兀自出神時,那抹蒼藍化作暖流,自百會穴緩緩灌入,像溫水從頭頂傾倒,散去了一整日的驚懼。
然而暖流滲進的下一秒,她的心一下子懸到嗓子眼——
真的要把關于他的記憶丟掉嗎?
——不要。
這兩個字像瘋長的爬山虎,瞬間纏住心臟。
那么多畫面倏地撲面:翟北宴捂著頭猛地跪地,冷汗在他鬢角匯成小溪;他紅著眼尾死死抓住辦公桌,血“嗒嗒”落在木地板;還有那雙金龍豎瞳,明明痛苦得要把牙齒咬碎,卻仍舊沙啞著對她笑,說“沒事,不怕”……
她怕極了,怕他再疼,更怕自己忘了他曾疼過。
“……能不能……別的事都可以刪,只留他疼過這一點點就好……”
話堵在喉嚨里,轉幾圈又咽回肚子里。她只是垂下睫毛,把所有翻涌的情緒全部藏進漆黑的瞳仁里。
忽然——
“咦?”高山詫異地收攏指尖,眉頭跳了一下,接著低聲地問:“你用什么防著我?”
王默默眨眼:“我……什么?”
“精神壁壘、或者附魔護符之類,用過沒?”高山聲音壓低了,卻很堅決,“仔細想想。”
“我連聽都沒聽過。”她實話實說。
宗申推著鼻梁上的細框眼鏡,凌厲目光從鏡片后劈過來:“高山,又犯酒癮拿新人開涮?”
“冤枉啊,老大!”高山回頭,語氣哭笑不得,“我在工作是滴酒不沾的三好學生——這次真的不靈!”
宗申眉眼更寒,側頭喚了一聲:“昨晚你聚餐喝了幾杯?”
“呃……”高山下意識摸鼻尖,避而不答,“喝是喝了,但量不大,我發誓。”
精神系的覺醒,最怕酒精輕擾,一沾就綿軟。盡管高山心虛,但還是把雙手重新扣在王默默頭頂:“讓我再試一次。”
蒼藍波紋凝聚得更厚像潮水,卻只是在她頭皮外“嘩啦”地兜圈,死活灌不進去。
王默默心口跳得厲害,冒出一個連自己都害怕的念頭——
‘難道只要我心里說“不”,就能把能力拒之門外?’
旋即又搖頭,怎么可能,金庸小說都不敢這么寫!
但僥幸心理縈繞不散。她干脆屏息、凝神,把“快讓我出去看看頌頌”的念頭無限放大。幾乎是意識發出最后一抹強烈抗拒——
啪——
那層蒼藍光幕忽然像找到缺口的潮汐,倏地涌進她的發旋。
下一瞬,天地像被人調低了飽和度。座椅、會議桌、燈光全都化作柔軟的水彩,泡進溫熱的霧里。她整個人輕飄飄的,像肥皂泡裹著陽光往云端走。
耳邊有人問:“王默默,你還有什么要交代的?”
張口的不是大腦,而是靈魂。她聽見自己輕輕的聲音飄出來:
“宗隊……他會沒事的,對吧?”
“放心,螭王閣下會安穩醒來。”
聽到這句,她滿足地笑了,嘴角帶出小梨渦。
腦海里最后一幕,是翟北宴躺在雪白病床上,額前碎發被風揚起,像極了她在傍晚江畔見過的鯤羽,寧靜又鋒利。
——那樣就好。
她徹底沉進軟霧,像沉進暮春最深處的一場花雨。
***
“墨墨……”
睡得迷迷瞪瞪的墨墨把臉埋進枕頭里,嘴角忍不住翹成一條彎彎的小舟,傻呵呵地笑出聲。
“太好了……”
“你都暈得跟死魚一樣了,還‘太好了’什么呢?真要醒了,就別裝睡,把眼睜開!”
“……唔?”
“趕緊起來!”
像罩著層薄紗的腦子倏地被掀開,格外清爽。墨墨“刷”地睜開眼:
這里……是哪兒?
“頌頌。”
“在呢。”
“你打我了嗎?”
“說什么胡話。”
“可怎么會在醫院?”
“我們車子出事了呀,你忘了?真一點印象都沒有?”
“出事……?啊!對!”
原本像斷電的小燈泡一樣發愣的墨墨猛地彈坐起來。那股與未知碰撞的恐怖剎那回潮——
“后來怎么樣了?”
“咱倆剛撞完就暈了。對方車主及時發現,叫了救護車。等我醒來的時候,人已經躺這兒了。”
“對方車主?”
“就跟我們撞上的那輛車的司機。”
“啊……是嗎?”
跟車撞的?
不對勁。那股撕裂般的感覺,分明不像金屬相撞的動靜。墨墨心里咯噔一下。頌頌卻神神秘秘湊到她耳邊:
“那個司機非要認全責,說不用走保險,直接給我們包醫療費、住院費,外加一大筆補償金。”
“真的?”
“連新車都說給換,讓我們隨便挑。”
“……別是騙子吧?”
“不至于。那人,高山。”
“高山?那個S級精神系覺醒者高山?”
“沒錯,賺大發了吧!”
如果真是高山,這層金貴了。王級強者最怕媒體圍追堵截,更不差錢。像峽谷巨鯨,甩幾根金鱗都夠人吃半輩子。
墨墨原本因為把頌頌那輛小破吉普撞成了廢鐵而內疚得胸口發緊,如今小臉瞬間晴空萬里。
“墨墨,樂成這樣?”
“嗯,占大便宜了!”
她猛地撲過去抱住頌頌,頌頌被勒得咯咯笑。
“高山說要讓咱們多住幾天,住院多久隨我們心意。”
“咱又沒真受傷,住什么院,撤!”
墨墨可不是輕易踏進醫院的人。那點小心思頌頌早就摸清,爽快點頭:“成!反正待這兒也無聊,回家我給你弄點枸杞姜湯暖暖胃。”
“打包當宵夜吧?”
不曉得昏了多久,窗外已是漆黑。瞄一眼手機,夜里九點多。
兩人迅速換好衣服,前腳按鈴招呼護士辦出院,后腳門被扣響——來的卻不是護士。
咔噠一聲,房門推開。
燈影里走進一個男人。
一米八往上,高挑清瘦,輪廓柔和得像浸在糖霜里的山楂。他往灰撲撲的病房里一站,整室像被人調了一層柔光。
“嘶——”
墨墨跟頌頌同時倒吸一口氣,氣都不敢再出。
D級防御系的小透明、連同連自己都要歸類為普通人的E級“召喚師”,在真正的S級面前,就是螞蟻和大鵬的區別——人家抖抖翅都能給人扇到地平線。
偏偏還是高山。
那位只活在熒幕和新聞里的“人間棉花糖”忽然跳出次元壁,真人實時渲染。
兩人只覺得靈魂和肉體分離了足有五秒鐘。
高山彎著月牙似的眼,親切地先開口:
“頌頌小姐,這就要出院?不休息幾天嗎?”
連稱呼都是“頌頌小姐”。
墨墨死死咬住唇,防止自己不爭氣地“哇”出聲。頌頌卻端得云淡風輕:
“其實吧,車禍一起我就開了防護罩,光嚇沒傷,真沒毛病。檢查結果也都正常。”
“那太好了,虛驚一場。”
高山的視線緩緩移到墨墨臉上。
“墨墨小姐呢?身體真的沒事?”
“……沒、沒事!好得很!”
小姑娘被點名,臉頰唰地像蒸熟的蝦,話也碎成渣。高山見狀,噗嗤笑出一聲“嗑”。
“這次事故責任全在我,真的非常抱歉,賠償一定到位。”
說著,他腰身折成標準的九十度鞠躬。墨墨慌得手足無措,忙跟著彎腰:
“不、不用這么……”
“日后若身體有半點異樣,請務必聯系我,什么時候都行。”
他遞過纖薄燙金的名片,輕輕眨了下左眼。電光火石間,墨墨被那一點媚意劈得遲鈍半秒,才小聲憋出一句:
“……好,謝謝您……”
高山禮貌微笑,轉身離去。關門聲“咔噠”落下,屋里化作一秒鐘真空。
直到走廊的腳步聲徹底消失,頌頌和墨墨才從木偶還原成活人,一齊原地蹦跶。
“我的天!真人比電視還好看!”
“頌頌,我心跳要炸膛了……”
“老娘舌頭差點打結!我剛才回答得體吧?得體吧?”
“得體!特別自然!我才是,剛才抖成了篩糠。”
“你長得可愛,本來就適合發抖。”
“這算什么話……”
兩個上頭少女耽誤了半天,直到護士來催促才戀戀不舍離開醫院——晚了整整半小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