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申把整理好的文件塞進藍色檔案夾,抬頭看了一眼墻上滴答作響的老掛鐘——下午三點十七分,剛好躲過午休時間。他扯平襯衫領口,露出利落的鎖骨線條,又拿拇指指腹蹭了蹭黑曜石袖扣,確認毫無塵埃后,這才挺直脊梁,步向電梯。
電梯門合攏的瞬間,電梯鏡倒映出他一貫冷峻的側臉:薄唇緊閉,鴉羽般的睫毛垂落,將所有情緒都關進幽深的黑眸。
“叮”的一聲,九樓到了——全國異能力監管總局最核心的機要樓層。厚實得幾乎能防彈的深灰色門板映入眼簾,金屬門把泛著幽冷啞光,像鎮壓妖獸的鎮魂釘。
宗申駐足,抬指輕叩。
“篤、篤。”
極富規律的兩聲,輕重正好,像精密對表的秒針。
“請進。”
回應低沉卻帶著溫厚笑意。宗申微微頷首,推門入內。
映入眼簾的廳長辦公室,比他想象中要簡樸許多。一整面落地窗讓秋陽鋪了滿滿一地金屑,空氣里還殘著淡淡檀木香;另一側的書柜左側,一盆原本萎靡的建蘭被擦拭得翠綠欲滴,顯出頑強的生命力。
此刻,監管總局廳長崔滿德半蹲在茶幾旁,正用一方雪白絲巾耐心拭葉,見宗申進來,猛地起身,帶開一陣輕風,吹得建蘭長葉簌簌作響。
“哎呦,宗隊長!說曹操曹操就到,結果如何?”
男人的聲音里帶著一絲難以察覺的顫,像是長久繃著一根細弦,如今終于聽見第一聲回彈。
宗申上前兩步,微一欠身,先將檔案夾不輕不重地放到茶幾上,指尖壓在封面上,仿佛壓下一枚千斤符。
“用馴化手段安撫目標失控值,具備可行性。”
“百分百確定?”
“這是螭王·翟北宴的最新體檢報告,廳座請過目。”
崔滿德雙眉抖了一下,威嚴的國字臉多了一絲急色。他接過文件,目光先落在左上角赤紅“絕密”印章上,喉結滾動片刻,方緩緩掀開封皮。紙頁沙沙,像遺落在古籍里的挽歌。
第一行數據便讓他瞳孔驀地放大——
“失控數值PV降到72.6!比起霧隱荒淵討伐前一天整整低了10點!”
宗申立于一旁,如同一柄蓄勢未發的長劍,聲音淡而穩:“同等規模任務,在未注射任何抑制劑的情況下,PV值反而逆向下跌,此種情況尚屬首例。”
凡人一旦覺醒,每次動用異能便是在魂火里傾注硫磺;失控值一旦越過紅線,軀殼便會如同爆裂的星核,吞噬己身與周遭一切。于是“抑制劑”應運而生——以寡淡藥液澆熄肝火。可惜,等級愈高,藥液愈寡淡,到了翟北宴這種SS級頂峰,堪稱杯水車薪。
曾經有前線記錄:為了把螭王的PV往下捶10點,醫師連打二十針已達到極限耐受量的抑制劑。即使如此,依舊收效甚微。
崔滿德的臉色由煞白漸轉潮紅,鼻翼急翕,雙掌不自覺攥緊報告邊沿,直至指節泛青。他深吸一口氣,像吹滅胸腔里滾滾油燈,抬頭望向宗申。
“宗隊長,我任職十八年,可曾見過哪個失控等級抵達CodeRed的覺醒者,在不注射的情況下自行回落?”
“零檔案,零記錄。”
回答斬釘截鐵,沒有第二種答案。
于是,一個被評為“E級”的馴化者,硬生生撕開了不可能的黑幕。
“呼——”崔滿德長長吐出一口氣,肩膀松懈得更像山脊崩塌。“妥了,宗隊,小宴這一次算是撿回半條命。”
整個大夏,明面上僅有五位SS級覺醒者,翟北宴獨占鰲頭。國家資源庫把他拱得比鎮國玉璽還貴重;更別提他還是崔滿德已故妹妹、妹夫留下的唯一血脈。
想起那少年冷笑時的薄涼眉眼,崔滿德心臟又抽疼幾分——不能讓他以自爆收場,絕不能。
“咱們局內現有馴化師在冊幾人?”
“附表最后一句已標注。”
崔滿德“嘩”地翻到最后一頁,英挺的眉心驀地蹙成“川”字。
“僅剩三人?”
“馴化師本就鳳毛麟角。”宗申語調平得像西風刮鐵皮,“我致電海外,才知北歐、楓葉聯盟諸國至今還是零登記。”
“嘖。”
崔滿德咂舌,舌根泛起苦黃連味﹣﹣人才凋敝,偏偏是唯一救命稻草。
他捏了捏眉心,繼續往下數:“本廳直屬只有一個?”
“是,南山分局支援隊長金仲臣,A級馴化師。”
“行,先發協作函,把他請過來。下一個?”
“C級馴化師趙闊,自由獵人。已以‘等級重測’為由發出調令,本周五來京報到。”
宗申說一條,崔滿德眉梢便揚一寸,到得最后,笑意幾乎要從眼角淌下來,像碗邊溢出的蜜。
“照概率,E級馴化一次能削10點PV,C級豈不是有望削30點?而A級……嘖,一口氣砍100點也不無可能!”
“同一職業,技能樹重疊度有限,不可一概而論,但確有極大向上空間。”
崔滿德仰靠沙發,雙臂舒展開,像蟄伏多年的老獅子終于嗅到春風。
“想當初——”他抬眼望向天花板繁復燈帶,像在數每一塊水晶的折射,“小宴每次打完針昏昏沉沉,嫌五感被鈍鐵封箱的滋味,比我這暴脾氣的老頭還難熬。他若真能靠馴化術穩住……呵,我那肝也能多活兩年!”
翟北宴五感是常人二十倍的靈敏,注射高濃度抑制劑于他而言不啻寸寸刮骨;他厭惡的不止針劑,其實是任何想把手伸進他世界的活物——包括地球本身。
“以后提交損失報銷的郵件里,終于不會再出現‘翟北宴情緒性拆樓’六個字了。”崔滿德苦笑自嘲。
宗申垂眸,鴉黑睫毛蓋住眼底一閃而逝的柔軟。
“辛苦廳座。”
一聲嘆息化作裊裊青煙。崔滿德肥厚掌心覆住眼角,粗糲指紋揉碎那點濕意——天知道他這一個多月是怎么熬的;外界一疊聲質疑、媒體捕風捉影要公開PV值,他只能死咬秘密,護住唯一的血脈。
此刻,曙光乍現,幾乎叫他這個鐵打的大男人泫然。
崔滿德掀過下一頁——那是本次關鍵貢獻者檔案。
黑體三號字,猛闖入視線——
“王默默?”
那一瞬,崔滿德語氣里帶起一絲不可思議的飄忽。
宗申捕捉到那抹似曾相識的恍惚,脫口問:“廳座,認識這位王默默?”
“姓不一樣……但是,怕是我認識的那個小丫頭。”他喃喃,指尖下意識摩挲紙頁上的“王”字,像在摸索舊照片卷角上的塵埃。
宗申目光微微一斂,修長的指節無聲扣緊。
崔滿德原本溫和的話音一頓,放低的分貝里帶著旁人難以察覺的輕顫。
“你可還記得十二年前那次暴走的獵人?”他輕輕吐出三個字,一字一頓,“王銘遠。”
十二載光陰倏忽,可這事兒只要一提,便如在風平浪靜的鏡面之上砸下一柄巨錘,裂紋瞬間蔓延。那時候的王銘遠剛失去發妻,瘋魔般在舊城區橫沖直撞,被冠以“覺醒者失控”的黑色標簽。那一夜,血火交織,霓虹盡滅——本應守護萬民的高階獵人,轉眼成了追魂索命的修羅。
新聞標題連著滾動一月,電視、廣播、街頭巷尾的餐飲店小電視,連地鐵口的小報欄都在循環播報。
“無人不知,也無人愿意記得。”宗申側過身,嗓音壓得極低,好似怕驚醒了回憶里的亡魂。
“可那孩子——”崔滿德抬眼,視線穿過會議室半透明的百葉簾,投向遠處訓練場,“是他的女兒。”
宗申皺眉,“姓卻不同。”
“她母親那邊無親無故,只得隨娘家姑姑改姓。入了族譜,名字也改了,叫——王默默。”
話音落下,套房頃刻沉默,像有誰掐斷了周遭的空氣。
崔滿德的瞳孔里,浮現出一幕怎么也甩不掉的畫面:雪白的病房、滴答的心電監護,小小的一團影子蜷縮在空蕩的病床上,被褥、枕頭都比她身子寬出兩圈。
十二年前的冬天,零下的溫度仿佛還未散去,那一刻,她連哭都沒有力氣。
如今,竟要親手把這根風中小草推到那頭“螭王”翟北宴的身邊?一念至此,胸口便隱隱灼痛。若是翟北宴的心性稍微不那么黒,他也不至于如此揣揣不安。
“宗隊……”崔滿德終于抬頭,嗓音沙啞,“高階馴獸師里,我們已確定請動了S級的白鹿仙子和A級的朱焰。有這兩位坐鎮,低階馴獸師……王默默,也許就不必帶進來了吧?”
他們原定的章程是:但凡馴獸類覺醒者,不論等階,一律網羅。可如今,礦藏已足,何必再鑿那道小小的裂縫?尤其,那不過是道極易碎裂的玉胚。
宗申垂在身側的手指微微收緊。他想起幾日前,在廢棄的斗獸場外,那個頂著一頭細軟黑發的小姑娘踮起腳尖去揮散灰塵,陽光把她的側臉照得通透——肌膚是冷瓷一樣的白,雙瞳極大,黑得像兩顆浸在水銀里滾動的玻璃珠。她轉身時看到翟北宴,害怕得幾乎原地化作一捧沙。
那般弱小的生命,若真被綁在兇獸之側,只怕連塵埃都來不及揚起,就被風暴撕得粉碎。
宗申喉結滾動,終歸低聲道:“……好。”
崔滿德緊繃的肩線松了半寸,長嘆息一聲,伸出寬厚的手掌,輕輕拍了拍宗申的臂膀,“宗申啊,有你這句話,我心里……便踏實多了。”
窗外瓦藍的天空,細碎的云堆被西風吹得翻卷。似乎連風里,都帶著一點兒化不開的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