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會議室里,只開著一盞頂燈。光線從穹頂直直墜下,把少年的影子釘在地磚上,像一條被燙黑的鎖鏈。翟北宴懶散地翹著腿坐在主位,食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敲著太陽穴。昨晚到現在,他不過睡了十幾分鐘——那點微薄的睡意早被轟鳴的頭疼碾得粉碎。
電話另一頭,帶著電流雜音的女聲頓了半秒才道:
“……確實找到了,但只是E級馴獸師。”
“女的?”他挑起眉峰。
“你怎么知道?”
“剛才不是聽見了么?”翟北宴漫不經心地評價。動作稍大,太陽穴又是一陣鈍疼。他按住眉骨,嗓音冷了幾度:“把那女人帶來。”
話音一落,桌對面兩人臉色同時變了。
男人禮帽下的額頭沁出一層細汗;攥著文件的指節泛白。他們是【局里】有名的“軟硬雙簧”——宗申負責唱黑臉,崔滿德就遞紙巾,眼淚來得比自來水還快。
宗申先開口,聲音壓得極低:“翟少,墨墨的獵人評級太低了。按情報推算,她能在危機里馴服你,純屬撞大運。”
崔滿德緊跟著和聲:“而且記憶擦除是有副作用的。多來幾次,精神容易崩。你自己也清楚,精神系污染對覺醒者來說——”
“輕則頭暈,重則瘋癲。”少年嗤笑一聲,尾音拖得悠長,“怕我比她還疼?”
疼?他早已在疼里長大。疼是他的影子,誰都拽不走。
宗申被他這一句堵得語塞,崔滿德無奈地補刀:“真要有萬一……她扛不住怎么辦?”
翟北宴微微偏頭,燈下瞳孔卻收縮成一條細縫,像冰湖破裂時的紋路:“怪了,我怎么覺著——你們倆拼命把她藏我身后,是想保護她,還是怕我失控?”
那抹笑意無聲擴散,危險如刃。
空氣驟沉,像有人往肺里塞滿鐵屑。宗申和崔滿德同時噤聲——少年的余威壓得人喉嚨發干。
翟北宴站起身,深墨藍的風衣掛在椅背。他單手拎起,利落地披到肩上,金屬扣“咔噠”一聲合上,如同牢門落鎖。
“別耍花樣,把王默默給我帶來。”少年走到門口,腳步未停,只留下一道輕描淡寫的后音,“再失敗,我就親自出手——后果你們想試試嗎?”
門哐當合上。
燈光將室中央孤零零的真皮座椅拉出長長影子。
……
走廊盡頭,崔滿德站在窗邊,手里攥的聯絡器幾乎被汗水浸軟。玻璃上倒映出他咬著牙的臉:“宗處……”
“說。”
“咱們之前兩次測試結果早證實了——能讓螭王平靜下來的力量,跟等級無關。”
崔滿德抬頭,看向鏡子里自己的眼睛——血絲密布,像一張天羅地網。“那孩子是唯一的鑰匙,偏偏鑰匙孔生在最危險的門后。”
宗申低頭給文件簽名,鋼筆尖戳破紙面:“可惜,為了保證世界的鎖不炸,我們只能逼她去開。”
他抬眼:“賬面上開S級覺醒者的待遇,年薪按照【上京市】最高規格翻三倍。再添一套【內環】學區房、A級團隊終身津貼,能做到的都做,做不了的也得做。多給一點,我心里就能少疼一點。”
“……明白。”崔滿德緩慢應下。
兩人苦笑著對視。同一口苦笑,像黃昏時被風刮起的舊爐火:明明燙得要命,卻誰也不敢松手。
窗外,霓虹有如潮水漫進夜色。那潮水之上,一扇通向深淵的門,正靜靜等待被唯一的一把鑰匙啟封。
***
墨墨一路小跑著登上斜坡,傍晚的殘陽把遠處的山脊染得像烈火燒過。這單委托比她預想中拖得久得多——委托人的貴賓犬“德古”竟然一路逃去了足足隔著四條地鐵線的“上京南站”,害她跟蹤氣味潛行了整整一天。
“呼——”
推開頂樓加蓋的鐵門,她終于吐出口濁氣。此刻要能灌下一口冰啤酒,世上就沒什么好遺憾的了。
站了一天,雙腿像灌了鉛,膝蓋處還隱隱作痛。濕漉漉的T恤黏在背上。墨墨正掏著領口扇風,頭頂忽然傳來熟悉的聲音。
“傻站著干嘛?還不上來?”
墨墨抬頭,夕陽映得天臺欄桿金光閃閃,頌頌斜倚在圍欄邊,一只手晃著鋁罐,水珠沿著她的指縫滴滴答答地落下。
“頌頌?什么時候到的?”
“有一會兒啦。”頌頌舉罐示意,嘴角笑出的梨渦比啤酒里的氣泡還刺眼,“冰的,剛取出來,快上來。”
墨墨飛躍兩層臺階,沖進公用浴室,三分鐘洗完滾滾熱氣。用毛巾隨便包了半濕的頭發,她便赤腳躥到天臺。頌頌已經坐下,兩條長腿垂在屋檐外,腳背偶爾蕩一下。
墨墨席地而坐,“砰”地拉開了拉環——
“嘶——哈!活過來了!”
超低溫的氣流仿佛在她舌尖結了一層薄薄的冰膜,甜得發麻。頌頌瞄了她一眼,沒忍住輕笑,“德古找到了?”
“嗯,上京南站的小花園里窩著,說什么也不肯出來。最后只好借了一窩麻雀才把它哄騙過來。它家在華光寺,你們說這方向感是有多離譜。”
“那只狗八成把江北能遇到的活物都當成同類了,所以才會跑這么遠。”頌頌說完抬手替她撥開額前一縷濕發,“后來呢?狗主人哭了吧?”
“抱著德古哭成淚人。狗狗舔了她一臉,搞得我也差點掉眼淚。”
頌頌輕點腳尖,眸子里卻閃過一絲探詢:“累嗎?”
“腿快斷了。我怕坐出租把那小祖宗跟丟,硬生生從咱們這兒走到上京南站。”墨墨撅嘴,捶了捶小腿,忽然意識到頌頌話外之音,抬眼笑道,“不是問走路,是問‘馴獸’吧?放心,一點都不累。”
她說的“馴獸”,并不是傳統意義上馴狗訓貓;而是一種用自身波動與萬物共振的異能。
過去,她用這股力量呼喚鼠兔鳥雀,頂多找幾只問路。今天為了定位德古,幾乎把見到的每條狗、每只貓、甚至兩只浣熊統統接入了自己的精神網。數量之多前所未有。
按常理,她的個人“PV值”——衡量精神負荷的數值早該爆表。可她偷偷瞥向手腕上的機芯表盤,指針穩穩停在0上。
為什么?她想不明白,好像不管怎么調動波動,自己都不曾真被反噬。
頌頌敲了敲她肩,“不累就好,晚上吃什么?要不點外賣?”
“別呀,”墨墨搖頭,“上次你帶回來的那份掛面還剩大半袋,做炸醬面吧!又香又省事。”
“走起!”頌頌打了個響指,跳起身去拎水桶,墨墨則挽起袖子煎鍋起油。十五分鐘后,兩人捧著雪白筋道的炸醬面坐回天臺。
幾只螢火蟲繞著她們的手腕打轉,尾部的微光在夜色里畫出溫柔的逗號。頌頌瞄了一眼便收回視線——跟墨墨廝混久了,再“神秘”的景致也都審美疲勞。
兩人收拾完餐具,各自拿著最后一罐啤酒躺上平床。
“來,一起刷攻略?”頌頌把平板舉到兩人中間。
“頌頌,頭又疼了?”墨墨咬住吸管,側過身替頌頌按揉太陽穴。
覺醒者的通病:用能力越多,系統懲罰就越重,通常表現為偏頭痛或全身痙痛。奇怪的是,墨墨從未中招。她的輸出低到離譜,連系統都懶得懲罰。
“沒吃藥?我兜里有止痛片。”
“吃也沒用。”頌頌聳肩,“后天去異能廳補一針安定制劑就好了,雖然會像蒼蠅掉瀝青桶一樣難受,但好歹能挺過去。”
墨墨心口揪了一下,卻又無可奈何——這種疼,她代不了。
墨墨伸手探了探她的額頭,指尖微涼。頌舒適地半瞇眼,活像只曬皮毛的貓。
就在那一瞬間,墨墨眼前忽然“呲啦”一閃——整個天地的線條像被水波揉皺,一股淡青色的波動自頌頌的心口涌出,卻在她太陽穴處蜷結成一團,像一只透明的拳頭狠狠攥著她的神經。
“咦?”
墨墨甚至覺得自己伸手就能摘下那團能量。那不是幻覺,是她第一次在沒有發動“馴獸”的情況下,用肉眼捕捉到他者的“波動”。
可——頌頌并非動物。
而且,她沒有半點“馴化”的念頭。
墨墨心口狂跳,猶豫半晌,輕輕握住了頌頌的手。
“哎?”頌頌抬眼。
“頌頌,別動,就一會兒。”
“怎么啦?”
“乖,別問。”
墨墨閉上眼,自己那一縷如霧似水的月白色波動順著指縫滑了過去。它輕柔、和善,像最軟的風拂過立秋的蘆花,不帶任何命令與束縛。
頌頌只覺得指尖傳來細膩的暖,沿著血管一路攀上眉心。那股外來的能量沒有一點點侵略性,直到那抹波動抵達她太陽穴的“死結”,她聽見“噗”的一聲,似乎有什么東西輕輕解開。連日不退的鈍痛倏然消散,像把扎在心口的銹釘被人猛一下拔了出去。
“啊……”頌頌低低抽氣。
“疼了?”墨墨慌張收手。
頌頌卻反手抓住她的肩,聲音因震驚而拔高:“墨墨,你剛才對我做了什么?”
“我就是……看見有一團能量纏在你腦子里,試著把它理順而已……”
頌頌當然知道墨墨的能力根源在于“波動”。但她的瞳孔此刻反而因激動而驟縮,心里又泛起莫名的癢。她低頭看向手腕的儀表——
PV值從原本的17降至8。
“哈?”她喃喃,“連系統懲罰都降下去了……”
墨墨傻眼,“要是你不喜歡,我、我——”
頌頌忽地笑起來,像拈花而開的曇花,“什么喜不喜歡,爽爆了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