測量中心的空氣灌了鉛,壓得人喘不過氣。墨墨盯著監測屏上平穩跳動的數值,指尖在金屬椅背上敲出細碎的節拍。宗申披著白大褂站在她側后方,鏡片后的眸子像兩口深井,映出少女繃直的脊背。
“說完了?”宗申推了推眼鏡。
墨墨點頭,聲音還沒從嗓子里滾出來,先帶出一聲極輕的抽氣。
“翟北宴暴走頻率確實在上升。”
男人走近半步,消毒水氣味混著冷杉氣息鉆進墨墨鼻腔。她睫毛顫了顫,想起傳聞里那個見人就咬的螭王——可這人現在又是什么表情?像在打量一把開了刃的刀,又像在審視一株需要精心嫁接的珍稀植物。
“外界只知道他等級高,所以排斥抑制劑。”宗申突然話鋒一轉,“但他們不知道,高階覺醒者真正的問題從來不是藥劑無效。”
墨墨睫毛上沾著檢測儀的藍光,看上去像覆了層薄冰的蝶翼。她輕輕歪頭:“那是……什么?”
“暴走的本質是‘失控’。”男人指尖點了點虛空的全息投影,無數數據流如銀河傾瀉,“而失控的源頭,是兩種截然相反的力量在體內撕扯——”
“攻擊系能力者的破壞性,和治愈系能力者的修復性。”墨墨輕聲接話,瞳孔在冷光下縮成一線,“就像……把火焰硬塞進冰層里?”
宗申忽然笑了。那笑意極淡,像雪原上掠過的一陣風。
“你很聰明。”他停頓片刻,眼底有什么東西沉下去,“所以你應該已經猜到,為什么只有你能安撫他。”
少女攥緊了白大褂的袖口。布料在她指下皺成一團,又緩緩松開,像一條被攥住七寸的蛇。
“我的力量是……‘調和’?”她聲音發顫。
“不。”宗申的否定來得斬釘截鐵,“是‘馴服’。”
這兩個字砸下來,像兩塊燒紅的鐵。墨墨猛地后退半步,椅子腿在地磚上刮出一聲尖銳的嘶鳴。
“你要我……馴服翟北宴?”
“用詞不夠準確。”男人從抽屜里抽出一份文件,薄薄的紙張在他指間發出脆響,“該說‘合作’。但本質上——”
他沒把后半句說完。墨墨卻聽懂了:本質上就是把他套上金鏈子,像對待一頭隨時會撕裂鐵籠的猛獸。
“外面會知道的。”她突兀地說,“只要我靠近他,媒體就會把鏡頭懟到我臉上。”
宗申不置可否:“年薪一千二百萬,稅后。醫療保障覆蓋至直系親屬。”
墨墨的指尖陷進掌心。疼,但不夠疼。她想起哥哥躺在ICU里時,護士遞來的每日賬單——那才是能讓人骨髓發冷的疼法。
“我……”她聽見自己聲音破碎成沙,“我要見他。”
“明天上午十點,華庭路訓練場。”宗申將一張磁卡推過桌面,“備用方案已備好,但如果你拒絕——”
墨墨已經站起身,連帽子都忘了拿。她跌跌撞撞沖出門時,聽見身后傳來男人極輕的一聲嘆息,像利刃劃破綢緞的裂帛。
走廊燈光慘白。墨墨貼著墻走,腳步虛浮得像踩在云端。轉角處突然伸出一只手,攥住她手腕——是宗申。
“手套。”男人將黑色戰術手套塞進她掌心,“他討厭皮膚接觸。”
墨墨愣愣抬頭。在那副冷硬鏡片后面,她看見了一閃而逝的……愧疚?
“別怕。”宗申低聲說,聲音像浸了冰水,“真正該害怕的,是他。”
少女攥緊手套,指尖觸到內側縫著的微型芯片。她忽然意識到,這不僅是馴獸的項圈,或許也是套在她自己脖頸上的鎖鏈。
夜幕垂落時,墨墨蹲在哥哥的病房外。玻璃上映出她蒼白的臉,和屏幕里無數次閃過的“螭王·翟北宴”的新聞剪影。男人銀發凌亂,下頜線刀鋒般冷厲,那雙黃金豎瞳隔著鏡頭直直刺向她——像在說:來啊,試試看。
墨墨把額頭抵在冰冷的玻璃上。
“哥,”她聲音輕得像羽毛,“我要去做一件很瘋狂的事。”
病房儀器滴滴作響,像某種遙遠而堅定的回應。
***
閣樓門被木質門框卡得吱呀一聲。墨墨幾乎是以跌進來的姿勢撲進平床,整個人像曬干的菜葉一樣癱軟下去。頌頌從冰箱拎出陶壺,冰鎮過的奶茶砸在玻璃杯里咣啷響。
“墨墨,”頌頌單膝跪在平床邊緣,將杯子推過去,“先喝一口,我問你——是不是數據級別又被砍了?”
墨墨連爬起來的力氣都沒有,翻白眼:“再砍能砍哪去?早就夠墊底的E級。”
“沒掉級你表情干嗎跟撞鬼一樣?”
墨墨抓過杯子一大口灌下,手背隨意一抹。溫熱的冰氣順著喉管滑進胃里,壓下那股驚懼。
“他們全知道。”
頌頌眉尾輕挑:“啥?”
“我覺醒【馴寵】的事。”墨墨放下杯子,指尖在杯沿劃出一道濕痕,“也曉得我能用它強行削掉‘失控值’。”
頌頌手指一抖,杯子里的水晃出漣漪:“怎么回事?連超常局都沒收到你的最終測定數據。”
“我真不知道消息怎么走漏的。”
頌頌把剩下的奶茶也一口悶了,砰地把空杯按在塑木桌,盯著自己的腕表終端,瞳孔里閃著幽藍光點:“不是他們黑進遠控接口,把轉儲抽走的吧?”
墨墨失笑:“頌頌,什么時候也成陰謀論者了?”
災變后坊間謠言比怪事兒還多,“官方借終端監控覺醒者”的傳說一直高居榜首。誰都可能信,唯獨頌頌——這個把理性和現實寫在臉上的姑娘——不會。
被墨墨這么直勾勾地看,頌頌耳尖透紅。她咳了咳:“……以前真不信,但今天這事不合常理。”
超常局以往只比對年檢數據,很少有人去閑翻一個E級的新晉路徑卡。而今卻精準定位了“馴寵”功能,甚至精準提出用途,像早就拆解過她的面板。
頌頌斜睨:“怕了?怕自己底牌全被抄個干凈?”
“我怕的不是那個……”
墨墨摳著玻璃杯口,半晌才低聲:“他們叫我去馴服螭王·翟北宴。”
頌頌微抬的嘴角瞬間凝固。
一個月前她就算到會是這結果——
越往頂的覺醒者,藥劑鎮定幾乎失效。既然墨墨自產天然“鎮靜器”,超常局豈有不動心之理?這才逼她把能力死死藏好。
可誰也沒想到靶心是翟北宴。
那個男人是直播廳永不熄滅的高熱詞,更是行走在災厄邊緣的危險尺標。
“你拒絕了?”
墨墨苦笑:“我怎么可能答應……”
她當然渴望幫他。每一次失控指標的閃現,她都看得心驚膽戰。她比任何人都希望他安然——可一旦靠近他,聚光燈便會劈頭蓋臉砸下來,陳年瘡疤又要被一撮一撮挑破。
灰潮般的畫面猛地沖到眼前——
“瘋子的雜種!你爸死有余辜,你卻茍活?”
“去死!你也給我去死!”
聲音響起的一瞬,鼻腔驟緊,像被無形之手掐住脖子。世界天旋地轉。
墨墨指尖狠狠掐進衣擺。骨節慘白,泛著青。
頌頌握住那只顫抖的手,掌心滾燙。
“墨墨,你給我記住,你沒做錯任何事。”
“……我懂。”
“誰再敢沖你放屁,直接拖到我面前。姐姐這個月不燉別的,就燉人渣。”
平穩的低音不緊不慢,卻帶著糙石的重量。墨墨臉上失而復得的血色一點一點爬回來。
頌頌用大拇摩挲她的臉頰,聲音軟下來:“好點了?”
墨墨喉頭滾動,沒出聲。
“下次超常局再騷擾,直接甩電話。”
“可是……翟北宴他不會有事吧?”
頌頌翻白眼:“輪得到你去操心?若他的失控值真到臨界點,現在的熱搜就該是全市警報。超管只是打算用你替換昂貴的特制藥劑,別把自己嚇破膽。”
墨墨的神情依舊壓著陰影。
——彷佛只有確認那個男人真的一絲不茍,才能驅散心頭的余悸。頌頌嘆了口氣,拿指尖戳她肩膀:“全國又不是只有你一個馴獸師,S級A級大把人在,排隊也能輪到他身上。”
“也對……他們等級比我高,比我更能幫到他。”墨墨把自己縮成小小一團,像丟進溫水里慢慢舒展的茶葉,渾濁的情緒緩緩沉淀。
再次抬頭,她已經能把嘴角掛回:“晚上想吃什么?”
“打剛才起就惦記烤肉。”
“得去超市補貨。”
“走!買肉,生菜——哦啤酒還剩嗎?”
“兩罐。”
“不夠,再添一打。”
玄關燈啪地亮起,兩人嬉笑聲撲落樓梯。木板嗒嗒脆響,像一串肆意散落的音符。
老街的石板路被晚陽鍍成暖橙色。頭頂的天幕仿佛被人用刷子一層層暈染,橙轉絳紫。她們推門而出,落日的最后一抹金光滾落在發梢,像給這一天草草打了個休止符,而夜色正要翻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