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時分，孟韻推門回到鋪子，剛走到賬臺前就瞥見姜若蘭手里拿著的財單，目光掃到自己名字那欄的“月錢：零”時，眉頭瞬間擰了起來，臉上明晃晃寫著“不服”，卻又礙著什么似的沒立刻發作。
姜若蘭抬眼瞧見他這模樣，故意把財單往他面前推了推，慢悠悠道：“看清楚了？這個月工資就這樣，沒意見吧？”
孟韻終于忍不住開口，語氣帶著點憋屈：“我是出門辦事，又不是閑逛，你就給我全扣完了？”
“誰說全扣了？”江意悅正好從里間走出來，手里拎著個小布袋，往他面前一遞，“扣完的是下個月的，這是這個月的。”
姜若蘭剛想插嘴“我明明記的是這個月也扣了”，就被江意悅一個眼神制止了，只好把話咽了回去，偷偷沖江意悅擠了擠眼。
孟韻接過布袋，指尖觸到里面銀子的重量，愣了愣，隨即嘴角幾不可察地揚了揚，對著江意悅拱了拱手：“那多謝江老板。”
他拿著銀子轉身回了自己房間，關上門后，從布袋里倒出一塊碎銀在指尖掂了掂。月光透過窗紙照在銀面上，泛著溫潤的光。他忽然低笑一聲，原來收到工錢是這種感覺，不算多，卻比領俸祿時多了幾分踏實。
正愣神間，一道黑影從窗縫滑了進來，單膝跪地：“將軍。”
孟韻收斂了神色，將銀子放回袋中：“許家那邊怎么樣？”
“按您的吩咐，已經派了人盯著，許誠懇回府后就沒再出來，聽說在跟他父親商議明日面圣的事。”屬下匯報道。
孟韻“嗯”了一聲，忽然想起什么，問道：“我問你個事，你每次領了工錢，是什么心情？”
屬下愣了愣，如實回答：“卑職都是先把工錢存起來，每月寄一半回鄉下給爹娘，剩下的省著點花，偶爾買壺酒解解乏，就挺滿足的。”
孟韻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揮手讓他退下。房間里重歸寂靜，他望著窗外的月光，指尖又摸了摸那塊碎銀，嘴角的笑意又深了些。
卯時的天剛蒙蒙亮，墨藍色的夜幕還沒完全褪盡，孟韻已經利落地將幾件換洗衣物疊好塞進包袱，系帶時繩子劃過布面，發出輕微的窸窣聲。
“唔……”隔壁房間傳來姜若蘭含混的嘟囔，緊接著是布料摩擦的聲響，她頂著一頭亂糟糟的頭發推開門，眼下掛著淡淡的青黑，看見孟韻正彎腰系包袱，忍不住打了個長長的哈欠，“不是，大哥，天都還沒怎么亮呢，你就起來收拾東西了？你趕早八嗎？”
話音剛落，江意悅也扶著門框走了出來，素色的衣襟沾了點褶皺，顯然是被吵醒的，她抬手掩住嘴，也跟著打了個哈欠，眼角沁出點濕意。
孟韻直起身，看向窗外——天邊已透出魚肚白，微光順著窗欞爬進來，在地上投下細長的影子。他皺了皺眉，語氣帶著幾分理所當然：“天已經很亮了。這個時辰，我們軍營里早就有兄弟開始扎馬步、練長槍了。”
“軍營軍營，就知道你的軍營。”江意悅揉著太陽穴，聲音里滿是沒睡醒的不耐煩，“這是在店里，不是你練兵的地方。我們倆昨晚對賬本對到后半夜，眼皮子都快粘一起了，”她頓了頓，又打了個哈欠，“所以今天放假，誰也別來吵我補覺。”
姜若蘭立刻點頭附和，腦袋一點一點的，像只沒站穩的小雞：“就是就是，放假！賬本上的數字看得我現在閉著眼都是銅錢在轉……”話沒說完，又被一個哈欠截斷。
孟韻看著她們倆困倦的模樣，手里的包袱頓了頓。他自幼在軍營長大，卯時起身操練是刻進骨子里的規矩，倒忘了尋常人家過日子，原是不必這般緊繃的。他低頭看了看手里的包袱，又瞥了眼窗外漸亮的天色，最終還是把包袱放到了桌角，聲音放輕了些：“……那你們睡吧，我動靜小點。”
姜若蘭“嗯”了一聲，轉身就往房間挪，走了兩步又回頭，迷迷糊糊地補充：“早飯……早飯等我們醒了再說啊……”說完便一頭扎進房間，門“吱呀”一聲合上，沒多久就隱約傳來均勻的呼吸聲。
江意悅也擺了擺手，沒再多說，轉身回了房。
屋子里再次安靜下來，只剩下孟韻站在原地。他看了看桌角的包袱，又看了看兩道緊閉的房門，忽然覺得這鋪子的清晨，比軍營的號角聲要柔和些。他走到院子里，晨光正一點點漫過墻頭，落在青磚地上，暖融融的。他索性停下收拾的動作，抬手活動了下筋骨，決定先去劈些柴——總不能真閑著等她們醒。
日頭爬到窗欞中間時，姜若蘭和江意悅才先后醒轉。
姜若蘭揉著太陽穴從房里出來，一看見桌上攤開的賬本就直拍額頭：“完了完了，昨晚算到哪頁來著？我這記性，真是該打。”她一邊嘟囔著自責，一邊手忙腳亂地翻找著夾在賬冊里的書簽，筆尖在硯臺里蘸了蘸，剛要落筆又頓住，“不對，這筆支出好像記重了……”
江意悅端著個木匣子從里間走出來，聽見她的話笑了笑：“別跟賬本較勁了，剛收到茉莉姐寄來的東西，你要不要先嘗嘗？”匣子里裝著些新奇玩意兒——裹著糖霜的梅子，刻成小老虎模樣的糕點，還有幾個紅透了的蘋果，果皮上還沾著點水汽。
姜若蘭探頭看了眼，咂咂嘴：“算你有良心，等我把這頁對完就來。”
江意悅沒催她，抱著匣子到了灶房，挑出兩個最飽滿的蘋果洗了，去皮去核切成小丁，又找來些冰糖和面粉。不多時，灶房里就飄出甜絲絲的香氣，混著面香漫到了外間。
孟韻劈完柴正坐在院子里擦汗，鼻尖動了動，循著香味走了進來。只見江意悅正站在案前，手里揉著一團雪白的面團，動作利落又柔和。
“你在做什么？”他站在門口問，眼里帶著幾分好奇，目光落在案板上的蘋果丁和那團面上，顯然沒見過這搭配。
江意悅抬眼瞅了他一下，揚了揚下巴：“蘋果派。”
孟韻愣了愣，發出一聲輕“啊”，顯然沒聽過這名字。
“這你就不懂了吧？”江意悅笑了笑，手下沒停，“就是用蘋果做的一種甜品，烤出來外酥里甜。”
孟韻點點頭，視線落在她揉面的手上，忽然道：“沒想到，作為萬妖之祖的郡主，居然是個文武雙全的人。”
“我會的可不止這些。”江意悅手腕一轉，面團在她掌心轉了個圈，“只不過平時沒機會展示罷了。”她頓了頓，隨口道，“還沒穿越過……”
話音剛出口，她忽然意識到什么，飛快地收了話頭，指尖捏了捏面團掩飾過去：“我以前在泉州的時候，這些都是師姐教我的。”
灶膛里的火光映在她臉上，暖融融的。孟韻沒察覺她的異樣，只盯著那團漸漸成型的面：“聽起來，你的師姐倒是個能人。”
“那是自然。”江意悅笑了笑，將蘋果丁裹進面皮里，捏出好看的花邊，“等烤好了讓你嘗嘗，保準你沒吃過。”
外間的姜若蘭這時探進頭來，抽了抽鼻子：“什么東西這么香？江意悅你又在偷偷做好吃的？”
“馬上就好，”江意悅揚聲應著，將做好的生坯放進陶盆里，“過來搭把手，生火。”
陶盆里的蘋果派漸漸鼓起，表皮烤得金黃，邊緣還微微焦脆，甜香幾乎要把整個鋪子都浸透了。江意悅用小刀子將其切成勻稱的幾塊，先遞了一塊給湊過來的姜若蘭，又挑了塊賣相最好的，遞給站在一旁的孟韻。
“嘗嘗？”
孟韻接過來，指尖觸到溫熱的陶盤，咬了一小口。酥皮在齒間碎裂，帶著淡淡的麥香，內里的蘋果餡甜而不膩，還帶著點果酸的清爽，暖意順著喉嚨滑下去，熨帖得很。他眼睛亮了亮，點頭道：“嗯，很好吃。”
江意悅叉著腰，臉上漾著得意的笑：“可不？我做的東西，差不了。”
姜若蘭嘴里塞得滿滿當當，含糊不清地附和：“確實……比街上點心鋪的還香……”
孟韻沒再說話，慢慢嚼著蘋果派，目光卻落在江意悅臉上。等咽下最后一口，他才開口，語氣平靜卻帶著篤定：“其實，那一袋銀子是你自己添的吧？”
江意悅臉上的笑意淡了些，隨即又揚起眉梢，伸手拍了拍他的胳膊：“有些事情呢，看破不說破。”她頓了頓，語氣認真了些，“而且我跟你說過，我不想欠誰的。你在鋪子里做事，該得的月錢自然要給，但下個月的工錢，可就沒這么一袋了——若蘭的賬冊上，可是明明白白記著要扣的。”
孟韻看著她，嘴角幾不可察地彎了彎。他沒再追問，只是拿起桌上的水壺，倒了杯溫水遞過去：“多謝。”
這聲謝說得輕，卻比昨日接過布袋時多了幾分真切。江意悅接過水杯，指尖碰在一起，她抬眼撞進他的目光里，那雙總帶著幾分銳利的眼睛，此刻竟像被蘋果派的甜意浸軟了似的，溫溫和和的。
姜若蘭在一旁翻著賬本，忽然抬頭插了句：“下個月扣多少來著？我得再算算……”
“別算啦！”江意悅笑著打斷她，“先把這盤蘋果派吃完再說，涼了就不好吃了。”
孟韻拿起第二塊蘋果派，這次吃得慢了些。陽光透過窗紙灑進來，落在盤子上，也落在三人身上，帶著甜香的暖意，在鋪子里慢慢漾開。
正說著，后院忽然傳來輕微的腳步聲，葉茗軒一襲青衫從月亮門后走了出來，手里還拎著個油紙包。
江意悅抬頭瞧見他，愣了愣，隨即站起身：“師兄，你怎么來了？”
葉茗軒將油紙包放在桌上，目光在她臉上停了停，才緩緩開口：“上次來的時候聽說你覺醒了，而且……還是萬妖之祖了。”他語氣里帶著幾分復雜，有欣慰，也有不易察覺的擔憂。
江意悅拿起桌上的蘋果派遞給他一塊，點了點頭：“嗯，算是吧。對了，這次過來是查到什么了？”
葉茗軒從袖中取出一張泛黃的老地圖，攤在桌上：“這是我從鬼市淘來的。你之前打聽的那些魔物，源頭大概在一個叫蕓城的地方，那地方也被稱為鬼城。我猜，你要找的東西，多半是從那里流出來的。”
江意悅指尖撫過地圖上“蕓城”兩個模糊的小字，眉頭微蹙：“現在還不能確定，多謝師兄了。”
葉茗軒點了點頭，視線忽然掃過站在一旁的孟韻，想起什么似的，剛要開口，就被江意悅搶了先：“哦，你說他呀，”她指了指孟韻，語氣隨意，“我們這打雜的。你別誤會，我跟他什么都沒有。”
孟韻握著水杯的手頓了頓，抬眼看向葉茗軒，神色平靜無波。
葉茗軒收回目光，對江意悅笑了笑，笑容里卻帶著點勉強：“師妹，報完仇后……我能不能……”
話沒說完，就被江意悅打斷。她抬起頭，眼神清澈而堅定：“師兄，我一直把你當成兄長來看待。你對我照顧良多，我心里很感激，但我從來沒想過跟誰在一起。我一心只想做自己，你的好意，我心領了。”
葉茗軒臉上的笑意淡了些，沉默片刻，終究是釋然地笑了笑：“嗯……是我唐突了。那我先走了，萬事小心。”
他拿起桌上的油紙包，轉身便走，青衫衣角掃過門檻時，又回頭看了江意悅一眼，才快步消失在巷口。
院子里靜了下來，姜若蘭看看江意悅，又看看孟韻，識趣地低頭啃起蘋果派，沒敢多嘴。
江意悅拿起那張老地圖，指尖在“蕓城”二字上重重按了按，方才被葉茗軒勾起的情緒漸漸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沉定的決心。
孟韻忽然開口：“蕓城？我好像在哪聽過。”
江意悅抬眼：“你知道？”
“記不太清了，”孟韻蹙眉思索，“似乎是早年出任務時，聽老兵提過一嘴，說是個終年不見天日的地方。”
江意悅眼睛亮了亮：“看來，這地方確實得去一趟。”姜若蘭把最后一口蘋果派塞進嘴里，用帕子擦了擦手，湊到江意悅身邊擠眉弄眼：“哎呀，那都是以后的事了，先不說蕓城。話說回來，你師兄剛才那意思，明擺著是給你表白呢，你咋就給拒了？”
江意悅把地圖折好塞進袖中，白了她一眼：“我不搞師兄妹戀。再說了，我現在一心搞事業，查魔物、報舊仇，哪有功夫想談戀愛的事？”
“喲，還不想談戀愛呢。”姜若蘭拖長了調子，視線溜到孟韻身上，“不過你剛才說他是打雜的，倒也確實有點……”
“傷人。”孟韻忽然開口，聲音不高，卻把兩人的目光都引了過去。他臉上沒什么表情，握著水杯的手指卻微微收緊了些。
江意悅挑眉看他：“我不說打雜的，我說什么？說是我男朋友嗎？”她往前走了兩步，居高臨下地睨著他，“還有，你除了長得帥點，有點錢有權利，你還有什么？”
這一連串靈魂拷問把孟韻問得愣住了，他張了張嘴，竟一時語塞。在軍營里，他是戰功赫赫的將軍；在朝堂上，他是陛下倚重的臣子，何時被人這樣問過？
江意悅見他答不上來，嘴角勾起一抹促狹的笑：“別以為自己長得帥就可以不要臉，在這鋪子里，就得守鋪子里的規矩。”
孟韻盯著她亮晶晶的眼睛，忽然低笑一聲。他活了二十多年，還是頭一次被人用“長得帥”當把柄數落，偏偏這數落里帶著點說不清道不明的鮮活氣，讓他生不起氣來。
“那江老板說說，鋪子里的規矩是什么？”他順著她的話問，眼里竟多了幾分笑意。
姜若蘭在一旁看得直樂，拍了拍賬本：“規矩就是——下個月工錢照扣，別想耍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