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舫駛入京城碼頭時，暮色已漫過城墻。孟府早已遣人備好了住處，青石板路被燈籠照得暖融融的，一路穿過回廊，江意悅只覺得渾身骨頭都在發沉——連日趕路的疲憊在此刻盡數涌了上來。

“你的房間在二樓東間。”孟韻替她推開雕花木門，里面陳設雅致，床上鋪著軟和的錦被。

江意悅幾乎是趔趄著撲到床邊，連鞋子都沒來得及脫，扯過被子蒙住頭，只悶悶說了句“別叫我”，便沉沉睡了過去。孟韻看著她蜷縮的背影，無奈地笑了笑，輕輕帶上門退了出去。

第二日清晨，江意悅是被窗外的喧鬧聲吵醒的。她揉著眼睛拉開門，冷冽的空氣撲面而來，只見庭院里積了層薄雪，姜若蘭正舉著雪杖追打賈玟星，兩人腳下的積雪被踩得咯吱作響。

“看招！”賈玟星轉身擲出一個雪球，卻沒留意江意悅站在廊下，那團雪“啪”地砸在她臉上，雪沫子順著鼻尖往下掉。

江意悅愣了愣，抬手抹掉臉上的雪，對著賈玟星露出一個標準的假笑，嘴角彎得像把小刀子。

賈玟星看得心里發毛，剛想道歉，就見江意悅挑眉道：“行啊賈玟星，打雪仗這么厲害？看來我得好好給你頒個獎。”

話音未落，她指尖凝起靈力，身后憑空浮起十幾個雪球，個個圓滾滾、雪白雪白的。不等賈玟星反應過來，江意悅手腕輕揚，那些雪球便像長了眼睛似的，“嗖嗖”地朝他飛去。

“哎！別別別！”賈玟星抱頭鼠竄，卻還是被砸得滿身是雪，連耳朵尖都沾著白絨絨的雪粒。姜若蘭在一旁笑得直不起腰，沒提防江意悅分了個雪球過來，正打在她額頭上，頓時也成了“雪人”。

江意悅叉著腰站在廊下，看著兩人狼狽的樣子，終于忍不住笑出聲。

“你耍賴！”賈玟星抹著臉上的雪，氣呼呼地瞪著江意悅，“哪有人打雪仗用法力的？”

姜若蘭也捂著額頭直跺腳，又氣又笑：“好你個江意悅，虧我還是你親閨蜜，居然連我都敢砸！”她說著彎腰團了個雪球，揚手就朝江意悅扔過去。

雪球擦著江意悅的耳際飛過，砸在廊柱上濺起一片雪沫。江意悅挑眉：“你這女人，翻臉比翻書還快！”

“來啊，互相傷害啊！”姜若蘭沖她勾了勾手指，“有本事別用法力，真刀真槍來一場！”

“誰怕誰！”江意悅擼起袖子沖進雪地里，彎腰就開始團雪球。賈玟星見狀也加入戰局，三人頓時在庭院里追打起來，雪杖揮舞得呼呼作響，笑聲混著雪粒落地的輕響，在清晨的空氣里蕩開。

江意悅瞅準空隙，團了個足有拳頭大的雪球，正想朝姜若蘭扔過去，冷不防眼角瞥見一道玄色身影從回廊那頭走來。她手一抖，那團大雪球竟直直飛了出去，不偏不倚砸在來人胸口。

“噗通”一聲，孟韻被砸得后退兩步，腳下一滑竟直直摔在雪地里，玄色衣袍上瞬間沾了大片白雪，連束發的玉簪都歪了。

江意悅三人都愣住了，庭院里霎時安靜下來。

孟韻慢慢從雪地里坐起來，抬頭看向他們，臉上還沾著幾片雪沫，眼神里帶著幾分茫然。

看著他這副狼狽又無辜的樣子，江意悅先“噗嗤”笑出了聲，緊接著姜若蘭和賈玟星也憋不住，笑聲像斷了線的珠子似的滾出來。

“對、對不起啊孟韻！”江意悅笑得直不起腰，指著他身上的雪，“我不是故意的……”

孟韻看著她笑紅的臉頰，無奈地搖了搖頭，自己也忍不住彎了彎唇角，伸手撣了撣身上的雪：“看來，我來得不是時候？”

“是來得太是時候了！”賈玟星趁機起哄，“快來幫我收拾這兩個瘋女人！”

江意悅和姜若蘭對視一眼，默契地各自團了個雪球，朝孟韻和賈玟星那邊扔過去。庭院里的笑聲再次炸開。

賈玟星被雪球砸得正惱火，瞅準江意悅轉身的空檔，偷偷團了個緊實的雪球就朝她背后扔去。誰料那雪球剛飛到半空，像是被無形的屏障擋了一下，“嗖”地轉了個彎，直直砸回他臉上。

“哎喲！”賈玟星捂著鼻子后退，憤憤地看向孟韻，“好啊你，居然幫著她耍賴！”

孟韻攤開手，一臉無辜：“我可什么都沒做。”眼底卻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江意悅也察覺到不對勁，轉頭看了孟韻一眼，見他若無其事地撣著衣袖，嘴角卻微微上揚，心里便明白了七八分，忍不住彎了彎唇。

雪仗鬧到日頭升高才歇了手。江意悅和孟韻并肩往書房走，一路踩著融化的雪水，留下串串腳印。書房里早已生了炭火，暖意融融，江意悅從食盒里掏出紅薯和板栗，埋進炭盆邊的余燼里，又轉身在桌案上忙活起來，不多時便擺出幾盤精致的甜品——桂花糕、杏仁酪，還有一碗冒著熱氣的姜撞奶。

孟韻坐在窗邊翻書，目光卻時不時落在她身上。看她邊烤紅薯邊哼著小調，鼻尖被熱氣熏得泛紅，像只囤糧的小松鼠。他合上書，笑道：“一到冬天，你就格外愛吃這些。”

“能吃是福嘛。”江意悅翻了翻炭盆里的板栗，香氣混著炭火的暖意漫開來，“再說了，天冷的時候吃點甜的，心里也暖和。”

正說著，姜若蘭掀簾進來，手里舉著個油紙包：“看我帶什么好東西了！”她把紙包往桌上一放，露出里面橙紅透亮的柿餅，“剛路過巷口的鋪子，看見新做的柿餅上市了。”

“柿餅！”江意悅眼睛一亮，伸手拿起一個，柿餅上裹著層白霜，咬一口軟糯甘甜，“我小時候特別愛吃這個。那時候師父總說，柿餅要等霜降后再吃才最甜，每次都攢著給我留著……”

話說到一半，她頓了頓，眼底閃過一絲懷念，隨即又笑起來：“快坐快坐，紅薯也快好了，配著柿餅吃正好。”

“紅薯！我來一個！”賈玟星掀簾進來時，鼻尖還沾著點雪粒，一眼就瞅見炭盆邊冒出的熱氣，幾步沖過來就想伸手去扒。

“燙！”江意悅拍開他的手，用小鐵鉗夾出個裂了口的紅薯，剝掉焦皮露出金黃的瓤，遞過去時還不忘叮囑，“慢點吃，別燙著舌頭。”

賈玟星吹著氣啃了一大口，含糊不清地說：“還是你烤的紅薯地道，比外面攤子上的香多了。”

姜若蘭遞給他一塊柿餅：“配著這個吃，解膩。”

四人圍坐在炭盆邊，你一口紅薯我一塊柿餅，偶爾說幾句關于祭祖大典的安排，更多時候是笑鬧著分享些京城的趣聞。窗外的雪不知何時停了，陽光透過窗紙照進來，在地上投下暖融融的光斑，連空氣里都飄著甜絲絲的香氣。

接下來的幾日，眾人一邊做著祭祖前的準備，一邊打探張太妃的動向。孟韻的手下傳回消息，說張太妃近來頻繁召見舊部，行蹤格外謹慎；葉茗軒也派人送來密信，附上了祭祖大典的詳細流程，特意標注了張太妃可能出現的幾個場合。

江意悅將這些信息一一記在心里，白日里跟著孟韻熟悉宮廷禮儀——畢竟要以“孟夫人”的身份隨行，半點差錯都出不得；夜里便在燈下反復推演，確保每一步都萬無一失。姜若蘭和賈玟星則忙著聯絡京中的暗線，只等大典當日里應外合。

暮色四合，姜若蘭和賈玟星并肩走在覆雪的回廊上，身后是漸漸隱入夜色的庭院。白日里打雪仗的喧鬧褪去，只剩下腳下積雪被踩碎的輕響。

“說起來，”姜若蘭忽然停住腳步，哈出一團白氣，“我忽然覺得，悅兒好像其實并不喜歡孟韻，她對他……更像是把他當成復仇的工具。”

賈玟星愣了愣，轉頭看向她，眼底掠過一絲復雜。他踢了踢腳下的雪塊，聲音低沉下來：“我也覺得。或許我們之前真的誤會了，總以為她對孟韻多少有些不同。”

“哪有什么不同？”姜若蘭嗤笑一聲，“你看她對著孟韻笑，那笑意哪到過眼底？她親近他，不過是因為孟家在京城的勢力能幫她接近張太妃罷了。說白了，她在玩他，也在騙他。”

賈玟星沉默片刻，想起孟韻看江意悅時那溫柔的眼神，想起他不動聲色幫江意悅擋雪球的樣子，喉間發緊：“是啊，就像你說的，她根本不喜歡他。”

“可孟韻呢？”姜若蘭望著遠處書房透出的暖光，語氣里帶著點說不清的意味，“他還在騙自己，總以為江意悅對他是有幾分真心的。”

一陣寒風卷著雪沫掠過回廊，兩人都縮了縮脖子。賈玟星嘆了口氣，拍了拍姜若蘭的肩膀：“算了，這些事輪不到我們多嘴。走吧，該去看看暗線那邊的消息了。”

姜若蘭點點頭，轉身跟上他的腳步。兩人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里，只留下一串深淺不一的腳印，被飄落的雪花慢慢覆蓋。

祭祖大典這日，天色微明時，孟府的馬車便已候在門外。江意悅換了身煙紫色的錦袍，領口袖緣繡著暗金色的云紋，外罩一件素白披肩，長發被一支白玉簪綰成規整的發髻，襯得側臉線條愈發清麗。

孟韻立在廊下等她，依舊是一身玄色常服，只腰間玉佩換了塊成色更好的羊脂玉，是入宮赴宴的規制。見她走來，他伸手替她攏了攏被晨風吹亂的披肩：“外面冷。”

江意悅微微頷首，沒說話，率先踏上馬車。

車輪碾過青石板路，發出平穩的聲響。車廂里燃著暖爐，卻驅不散兩人間的沉默。過了許久，孟韻才先開了口，聲音低沉得像落進雪地的石子：“等報完仇，你就要離開，是嗎？”

江意悅正望著窗外掠過的街景，聞言轉過頭，眼神平靜無波：“是。”

“我知道你喜歡我。”她頓了頓，語氣沒有絲毫波瀾，“但我們本來就沒有可能。”

孟韻握著玉佩的手指緊了緊，指節泛白。

“而且，你一直在欺騙自己。”江意悅看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明知我對你，不過是把你當成接近張太妃的工具，你卻總在心里替我找借口，騙自己我對你多少有幾分不同。”

她垂下眼簾，聲音輕卻清晰：“不愛就是不愛，我的答案，從來都是這樣。”

車廂里徹底靜了下來，只有車輪滾動的聲音在耳邊回響。孟韻望著她，她的側臉在晨光里顯得有些冷，那雙曾在打雪仗時笑彎的眼睛，此刻像結了層薄冰。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江意悅以為他不會再說話，才見他緩緩點了點頭。眼底翻涌的情緒慢慢沉淀下去，只剩下一種近乎釋然的疲憊。原來他什么都懂，只是不肯承認，非要等到被人戳破這層窗戶紙，才肯直面自己編織的幻境。

“是啊，”他低聲說，語氣里帶著自嘲，“我一直在騙自己。”

車窗外，皇城的朱紅宮墻已近在眼前。孟韻看著那道高聳的墻，忽然覺得心里某個地方空了一塊，冷風呼呼地往里灌。所謂愛情的謊言，被戳破時竟這般寒心，連帶著這暖爐熏熱的空氣，都變得涼絲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