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祖大典的場地設在太廟前的廣場，青石地面被昨夜的薄雪覆蓋，襯得朱紅梁柱與鎏金瓦頂愈發莊嚴肅穆。文武百官按品級分列兩側，江意悅隨孟韻站在武將之列，玄色與紫白相映的身影，在肅殺的人群中格外醒目。

兩人配合得滴水不漏。孟韻引她行禮時，她的動作弧度恰到好處；司儀唱喏時，她垂眸斂目的姿態端莊得體。誰都看不出這對“璧人”方才在馬車內有過那樣一番剖心之言。只是江意悅眼底深處，總藏著幾分不易察覺的冷意，像淬了冰的刀鋒，時不時掃過人群——那是獵手鎖定獵物的眼神。

“孟將軍與這位孟夫人倒是天造地設的一對。”身旁傳來低低的議論，“瞧這氣度，真是般配。”

江意悅充耳不聞。般配與否，從不在她的考量之內。此刻她心里只有一件事：等會兒的宴會上，如何靠近張太妃。

祭典儀式冗長而繁復，直到日頭升至正中才告一段落。轉入偏殿赴宴時，江意悅一眼便瞥見了主位旁的張太妃。她穿著赭黃色宮裝，鬢邊插著赤金鑲珠的鳳釵，正端著茶盞與人說笑，眼角的皺紋里盛著幾分慈和，卻掩不住眼底的精明。江意悅指尖微微收緊，指甲掐進掌心——就是這張臉，藏著她師父慘死的真相。

正思忖間，龍椅上的皇上忽然開口，目光落在孟韻身上：“孟將軍，今日帶了夫人來？”

孟韻上前一步，拱手行禮：“是，皇上。”

“哦？”皇上饒有興致地看向江意悅，“那孟夫人可否上前，讓朕見見？”

江意悅心頭一凜，面上卻不動聲色，款步走到殿中，屈膝行禮，聲音清悅：“小女江氏，見過皇上。”

“抬頭吧。”

她依言抬眸，目光平靜地迎上皇上的視線。

皇上打量她片刻，頷首笑道：“嗯，果然和傳聞中一樣，是位才女。朕倒聽說，孟夫人頗有見地，尋常閨閣女子不及。”他話鋒一轉，語氣里帶了幾分探究，“朕問你，你那些關于女子行事不必拘于內闈、亦可有自己抱負的想法，是從什么地方知曉的？”

殿內霎時安靜下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江意悅身上。孟韻眉頭微蹙，隱隱有些擔心。

江意悅卻坦然一笑，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遍大殿：“回皇上，這些并非從什么典籍或旁人處學來。”

她頓了頓，抬眼時，眸中閃過一絲亮彩，字字鏗鏘：“而是我的本性。女子為何不能有自己的想法？為何要困于后宅、只知針線？天地生萬物，本就無分高低，女子亦然。我們有手有腦，憑什么不能去做自己想做的事？這不是什么奇思妙想，不過是遵從本心罷了。”

一番話說得坦蕩，竟讓皇上愣了片刻，隨即撫掌大笑：“好一個遵從本心！孟將軍，你這位夫人，果然不同凡響。”

江意悅垂眸淺笑，眼角的余光卻再次掃過張太妃——對方握著茶盞的手，不知何時已經收緊了。

皇上聞言，眼中笑意更濃，又問道：“孟夫人，朕還聽聞，你在商事上也頗有建樹，最初是開了家甜品店，還賣一種叫‘奶茶’的飲品？”

這話一出，殿中不少人面露訝異。尋常女子談及商事總覺露怯，更何況是在皇上面前。江意悅卻神色如常，從容應道：“回皇上，確有此事。當初不過是想著，憑一技之長安身立命，倒沒想到能得皇上知曉。”

“憑一技之長安身立命，說得好。”皇上撫著御座扶手，語氣里滿是贊許，“女子能拋卻俗見，憑本事立足，本就該嘉獎。朕聽聞你那奶茶，用牛乳與茶熬制，甜香醇厚，很受百姓喜愛？”

“皇上明察，”江意悅垂眸道，“不過是些尋常手藝，能得大家喜歡，是小女的僥幸。”

皇上擺了擺手，朗聲道：“這可不是僥幸，是真本事。朕向來欣賞有識見、敢作為之人，不分男女。”他看向身旁的內侍，“來人，賞孟夫人云錦十匹、玉如意一對，再賜御膳房新制的杏仁酪一匣，算是朕替百姓嘗嘗你的手藝，沾沾這份巧思。”

“謝皇上隆恩！”江意悅屈膝謝恩，聲音依舊平穩，只是垂著的眼簾下，那抹緊盯張太妃的冷光愈發銳利——皇上的賞識，恰是她靠近獵物的最佳階梯。

張太妃坐在一旁，看著江意悅受賞時從容不迫的模樣，端著茶盞的手指幾不可查地抖了一下，眼底掠過一絲陰霾。

祭祖大典的鼓樂聲正盛，百官與百姓皆肅立祭壇兩側，臉上滿是對先祖庇佑的祈愿與歡喜。祭壇中央香煙繚繞，皇上身著祭服，正欲上前敬獻祭品，忽有狂風自天際席卷而來，方才還晴空萬里的天空驟然被烏云吞噬，暗沉如墨。

“轟隆——”

驚雷炸響的瞬間，一道黑氣撕裂云層，化作丈高魔物立于祭壇前。那魔物青面獠牙，周身環繞著怨毒的戾氣，猩紅的eyes死死盯住御座方向，巨爪一揮便朝皇上與周遭百姓拍去。

“護駕！護駕！”侍衛們抽刀上前，卻被魔物的戾氣震得連連后退，慘叫聲此起彼伏。

千鈞一發之際，江意悅身形微動，周身泛起淡金色靈力，如一道屏障擋在皇上面前。魔物的巨爪拍在屏障上，發出震耳欲聾的悶響，她身形微晃，卻依舊穩穩站立，厲聲對身旁士兵道：“快帶皇上走！”

士兵們如夢初醒，連忙護著驚魂未定的皇上往后撤離。此時，一道身影卻逆著人群走向魔物——張太妃緩緩放下茶盞，原本端莊的面容在黑氣中扭曲，皮膚下青筋暴起，竟與那魔物的氣息融為一體。

“哈哈哈……”她仰天長笑，周身黑氣翻涌，轉眼化作與那魔物一般猙獰的模樣，“江意悅，你終究還是送上門來了！”

“悅兒，我來幫你。”孟韻的聲音自身后響起，她走到江意悅身旁，掌心凝聚起瑩白靈力，目光冷冽地看向張太妃所化的魔物。

江意悅冷呵一聲：“送上門？我倒覺得，是你自投羅網。泉州豐老鎮的百姓、晉城的上官良，還有江家滿門……都是你下的毒手。如今，你還想讓整個京城為你陪葬？”

“陪葬？”張太妃的聲音尖利如梟，“他們何曾考慮過我的感受？你父親當年本就該屬于我！就因為你母親是江南才女，是萬妖之神，就搶走了本該屬于我的一切！我哪里不如她？一個妖女罷了！”

她猛地攥緊利爪，黑氣愈發濃郁：“當年我讓江家滿門抄斬，本想留你父親一命，可他偏偏護著那個妖女的余孽！我只好讓他去地下陪你們母女！卻沒想到，你這丫頭竟還活著！”

“為了一個男人，把自己作到這步田地，真是白做了回女人。”江意悅指尖靈力流轉，語氣里滿是嘲諷，“你不過是沉溺在自欺欺人的初戀幻夢里，如今這副鬼樣子，跟瘋子有何區別？”

“瘋子？”張太妃嘶吼著，“若不是進了這皇宮，我怎會變成這樣？都是那個前皇帝！”

“母后！”一道沉穩的聲音響起，竟是剛剛撤離的皇上去而復返，他站在不遠處，神色復雜，“父皇當年并非不愿放你出宮，他知你心有怨懟，特意給城門定下規矩，只要你肯走，便無人阻攔。只是他曾問過江伯父，江伯父只說‘不曾’——他從未應允過與你之事。江家滿門……父皇其實一直知曉你的所作所為。”

張太妃所化的魔物猛地一滯，黑氣竟有了瞬間的潰散。江意悅眸光一凜，盯著張太妃所化魔物，冷聲追問：“你背后的執行人，是魔王吧？”

張太妃的魔氣劇烈翻涌了一下，隨即桀桀怪笑：“是又怎樣？他神通廣大，藏于暗處，你就算知道了，又能奈他何？”

“找不找得到，是我的事。”江意悅指尖金光漸盛，“至于你——”她側眸看向一旁的皇上，“是我動手除了你，還是交由皇上處置，且看皇上的意思。”

皇上望著眼前面目全非的張太妃，眼中最后一絲溫情也化作了冰冷的失望。他沉聲道：“張太妃殘害忠良、勾結魔物、意圖顛覆京城，罪孽深重，天理難容。”頓了頓，他揚聲道，“來人，將張太妃打入天牢，永世不得超生！”

侍衛們應聲上前，手中長刀泛著寒光。張太妃見狀，魔氣瘋漲，嘶吼道：“想抓我？癡心妄想！”說罷便要朝侍衛撲去。

江意悅豈會給她機會，身形一晃擋在侍衛身前，掌心金光驟然爆發，如一張巨網將張太妃牢牢罩住。魔氣在金光中掙扎嘶吼，卻終究抵不過那股凈化之力，漸漸萎靡下去。張太妃的身形在光芒中顯露，褪去了魔物的猙獰，卻只剩一副形容枯槁的模樣，被侍衛們反手擒住，拖向天牢。

她路過江意悅身邊時，忽然抬頭，眼中滿是怨毒：“我就是化作厲鬼，也不會放過你！”

江意悅連眼皮都未抬一下，只淡淡道：“地府之中，自會有人清算你的罪孽。”

待張太妃被押走，天空的烏云漸漸散去，陽光重新灑落太廟廣場。江意悅收了靈力，看向身旁的孟韻，兩人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一絲釋然——這場持續多年的恩怨，總算邁出了最關鍵的一步。

江意悅望著天邊流云，陽光透過云層在她臉上投下斑駁光影。她喉頭微動，無聲地在心里訴說：師父，師姐，還有師弟師妹們……張太妃伏法了，這糾纏多年的血債總算清了一角，你們終于可以……安息了。

風拂過她的發梢，帶著雨后泥土的氣息。她閉上眼，再睜開時，眸中已凝起堅冰般的決絕：放心，我不會停下。魔王一日不除，天下便一日不得安寧，我定會找到他，了卻這所有因果。

深深吸了口氣，她轉身便要離開。

“意悅，你要去哪？”孟韻快步追上，眼中滿是擔憂。這些年她們并肩作戰，早已習慣了彼此的存在，此刻見她獨行的背影，心中難免不安。

江意悅腳步微頓，卻沒有回頭，聲音輕得像風：“這一次，我們不用同行，我一個人去就好。”

孟韻一愣，追問：“為什么？魔王勢力詭譎，多個人也好有個照應。”

“該報的仇，都已報了。”江意悅緩緩轉過身，目光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接下來要做的，是我欠師父他們的承諾，是我自己必須了結的執念，屬于我一個人的事情。”

她抬手理了理衣襟，指尖還殘留著方才凈化魔氣的溫熱：“后會有期。”

話音落，她轉身踏入陽光里，身影漸漸融入遠處的街巷，只留下孟韻站在原地，望著她決絕的背影，終是輕輕嘆了口氣，沒有再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