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馬車在林間小道上顛簸前行,車輪碾過落葉的聲響在寂靜中格外清晰。江意悅掀開車簾一角,望見窗外竹林如海,月光透過葉隙灑下斑駁光影,空氣中彌漫著濕冷的草木氣息。
“前面好像有燈火?!苯籼m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指著前方竹林深處一點(diǎn)昏黃,“看來能歇腳了。”
馬車停在一家小酒館前,木質(zhì)招牌在夜風(fēng)中吱呀作響,上書“竹居”二字。江意悅扶著姜若蘭下車,剛靠近門口,一股寒氣便撲面而來,與這夏夜的濕熱格格不入。
推門而入,堂內(nèi)光線昏暗,幾張木桌旁坐著幾個壯漢,個個面色黧黑,正埋頭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卻沒發(fā)出多少聲響,只偶爾有骨碟碰撞的輕響,氣氛詭異得讓人脊背發(fā)寒。
江意悅與姜若蘭對視一眼,不動聲色地走到柜臺前。老板是個年輕男子,長發(fā)如墨般披散在肩頭,一身白衣纖塵不染,容貌俊美得近乎妖異。他抬眼看向二人,眸色淺淡,聲音清冽:“二位是打尖還是住店?”
“開一間房,我們歇一晚就走,不用備吃食。”江意悅淡淡開口,指尖已暗自蓄力。
男子唇角微勾,做了個“請”的手勢:“二位樓上請?!?/p>
上樓時,江意悅余光瞥見那幾個壯漢仍低著頭,卻似有若無地朝她們這邊瞥來,眼神陰鷙。她腳步未停,跟著姜若蘭進(jìn)了房間,反手便扣上了門栓。
后半夜,萬籟俱寂時,江意悅猛地睜開眼。白日里那股寒意總縈繞不去,此刻更是清晰得像附骨之疽。她剛側(cè)過身,就聽見門外傳來極輕的腳步聲,正沿著樓梯緩緩向上。
她輕輕碰了碰身旁的姜若蘭,后者瞬間睜眼,眼中全無睡意。兩人屏息凝神,借著窗外月光看清彼此眼中的警惕,悄無聲息地起身,摸出藏在靴筒里的短刃,跟了出去。
腳步聲并未進(jìn)客房,而是徑直走向后院。后院漆黑一片,連蟲鳴都聽不到,只有風(fēng)吹竹葉的“沙沙”聲。江意悅與姜若蘭隱在墻角陰影里,只見白日里那個白衣老板正站在院中,背對著她們,月光勾勒出他清瘦的輪廓。
這時,一道黑影如鬼魅般出現(xiàn)在他身后,低聲說了句什么,聲音模糊不清。下一秒,黑影猛地出手,寒光直刺白衣男子后心!
男子似早有預(yù)料,身形一晃避開攻擊,反手從袖中抽出一支玉笛,橫在唇邊。笛聲驟起,并非悅耳曲調(diào),而是帶著凌厲的法力,化作無形利刃朝黑衣人飛去。黑衣人慘叫一聲,身形在笛聲中漸漸消散,竟化作一縷黑煙。
笛聲停落,白衣男子緩緩轉(zhuǎn)身,目光精準(zhǔn)地落在江意悅與姜若蘭藏身之處,唇邊噙著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淡淡開口:“看完了?”
江意悅與姜若蘭對視一眼,從彼此眼中看到了幾分了然,隨即并肩從陰影中走出。江意悅收起短刃,抬手行了個標(biāo)準(zhǔn)的江湖禮,聲音平靜無波:“深夜冒昧窺探,多有冒犯,還望閣下原諒。”白衣男子——淮音手中的玉笛不知何時已隱入袖中,他望著江意悅,唇邊笑意未減,語氣卻添了幾分鄭重:“神女不必多禮。不過是處理些陳年仇家,倒讓二位見笑了?!薄澳阒牢沂钦l?”江意悅眉峰微挑,與姜若蘭交換了一個眼神,皆從對方眼中看到了一絲訝異。她們此行極為低調(diào),并未聲張身份,這霧中仙竟一眼識破?;匆粑⑽㈩h首,長發(fā)隨夜風(fēng)輕揚(yáng):“屬在下失禮,還未自報(bào)家門。我名淮音,人稱霧中仙。江姑娘的事跡,江湖上早有流傳,萬妖神女的名號,在下自然聽過。”他目光轉(zhuǎn)向一旁的姜若蘭,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探究,“這位是?”“姜若蘭?!苯籼m收起短刃,沖他揚(yáng)了揚(yáng)眉,語氣帶著幾分坦蕩,“以醫(yī)入道,算不上什么大人物?!被匆舻哪抗庠谒g藥囊上停留片刻,似是察覺到了什么,卻并未細(xì)問,只是淡淡點(diǎn)了點(diǎn)頭。
三人重回堂內(nèi),淮音點(diǎn)了盞油燈,昏黃的光線下,那些壯漢早已不見蹤影,方才的詭異氣氛也散了大半。他給江意悅與姜若蘭各倒了杯熱茶,指尖劃過桌面時帶起一絲輕煙:“方才聽二位言談,是為報(bào)仇而來?”
江意悅捧著溫?zé)岬牟璞?,指尖暖了些,輕聲道:“正是。師門與家族的仇,不能不報(bào)?!?/p>
“杭州一帶近來確不太平?!被匆舸盗舜挡枘抗饴湓谔鴦拥臒艋ㄉ?,“魔物蹤跡頻現(xiàn),傳言與當(dāng)年京城的亂黨余孽有關(guān),倒是與二位的事對上了。”
姜若蘭捏了捏腰間藥囊,接口道:“我們倆自小在泉州長大,跟著師父在藥鋪里打轉(zhuǎn),白天識藥抓藥學(xué)醫(yī)術(shù),夜里就跟著他老人家練些防身的功夫?!彼曇舻土诵霸詾槟芤恢蹦菢舆^下去,誰料一場大火……師父沒了,藥鋪也燒得精光,我們倆才算真正成了孤女?!?/p>
“成年后輾轉(zhuǎn)去了京城,本想安穩(wěn)度日,卻沒承想牽扯出更多舊事。”江意悅接過話頭,眼底泛起一層薄光,“世人都說我在京城是才女,開甜品鋪、教女子算學(xué),活得自在瀟灑,可誰又知那些日子,不過是步步為營罷了。”
淮音抬眼望她,眸色深了些:“倒是沒想到,神女這一路走得這樣難?!?/p>
“難是難了些,卻也值得?!苯鈵偞浇菗P(yáng)起一抹淺淡的弧度,“至少護(hù)住了想護(hù)的人,也查清了當(dāng)年的真相。等報(bào)了這最后一樁仇,我便打算找處山林隱居,再不管江湖紛爭了?!?/p>
姜若蘭在一旁點(diǎn)頭:“我陪她。到時候?qū)€有山有水的地方,開家小藥鋪,日子定比現(xiàn)在清凈?!?/p>
淮音聞言笑了笑,將杯中茶一飲而盡:“若真有那么一天,倒想去叨擾一二?!?/p>
回到房間,江意悅剛解下腰間的玉佩,就聽姜若蘭靠著門板輕笑:“方才說要隱居山林,倒像是隨口編的謊話。我瞧著,你壓根不是想躲進(jìn)哪片林子,是想回咱們原來的地方吧?”
江意悅指尖一頓,轉(zhuǎn)頭看她,眼底漾開點(diǎn)笑意:“什么事都瞞不過我們姜小姐?!彼叩酱斑呁崎_木窗,夜風(fēng)卷著竹葉的氣息涌進(jìn)來,“是,我是想回去。你難道忘了?咱們本就不屬于這兒。刀光劍影這些年,早該到頭了。等報(bào)完這最后一樁仇,我就想回去——你要一起嗎?”
姜若蘭幾步湊到她身邊,手肘撞了撞她胳膊:“我能不跟你走?”她望著窗外晃動的竹影,語氣松快了些,“說真的,這一路殺殺打打,我算想明白了,還是現(xiàn)實(shí)世界好。哪怕天天為了生計(jì)當(dāng)牛做馬,總好過夜里睡覺都得攥著短刃。”
她轉(zhuǎn)頭沖江意悅眨眨眼:“回去后我就不寫那些江湖小說了,費(fèi)腦子不說,哪有真開家小茶館實(shí)在?到時候守著鋪?zhàn)?,陪我爸媽嘮嘮嗑,日子肯定比現(xiàn)在踏實(shí)?!?/p>
江意悅被她逗笑,眉眼彎成月牙:“那我可就盼著了?;厝サ谝患拢乙阉邢氤缘亩汲詡€遍——泡面得加雙份料包,炸雞要外酥里嫩的,可樂得冰到冒白氣……這些年在這兒啃干糧、喝冷茶,可把我饞壞了?!?/p>
“就知道吃?!苯籼m伸手點(diǎn)了點(diǎn)她額頭,“到時候茶館里得多備口鍋,專門給你煮泡面?!?/p>
姜若蘭忽然斂了笑意,指尖無意識摩挲著腰間藥囊上的流蘇:“說起來,你不覺得蹊蹺嗎?咱們倆好端端的,怎么就一頭栽進(jìn)這鬼地方了?”她抬頭看向江意悅,眼底帶著點(diǎn)探究,“我總覺得,這像是有人特意布的局。你想啊,穿進(jìn)來就沒安生過,不是報(bào)仇就是逃命,天天刀尖上舔血——哪有半分穿越小說里的風(fēng)光?”
她往窗臺上一坐,語氣里添了幾分悵然:“以前在公司加班到半夜,你還天天跟我扯些‘今天的咖啡比老板的臉色還苦’‘樓下保安大叔的貓比甲方還難伺候’之類的瘋話,聽得我頭疼又想笑。下了班倆人就往泡腳店鉆,一邊吐槽領(lǐng)導(dǎo)一邊等著技師按肩頸,泡得渾身發(fā)燙才慢悠悠晃回家……”
她頓了頓,聲音輕了些:“可現(xiàn)在呢?你瞧瞧你,以前連殺雞都不敢看,現(xiàn)在握著短刃眼睛都不眨。你都快成另一個人了?!?/p>
江意悅沉默著走到床邊坐下,指尖劃過粗糙的被褥,忽然低低笑了一聲,笑聲里卻沒什么暖意:“是啊,我都快不認(rèn)識自己了。”她垂著眼,長睫在眼下投出片淺影,“有時候夜里驚醒,摸著枕下的刀,都恍惚忘了自己本來叫什么,該過什么樣的日子。”
“算了?!彼钗跉猓а蹠r眼底只剩倦意,“什么萬妖神女,什么江湖恩怨,我都不想管了。富婆也不當(dāng)了,報(bào)仇完就回家——哪怕回去還得擠早高峰地鐵,還得應(yīng)付難纏的客戶,也比在這兒提著心過日子強(qiáng)?!?/p>
姜若蘭從窗臺上跳下來,挨著她坐下,伸手拍了拍她的背:“會回去的。等把賬算清了,咱們就去找回去的路。到時候先去泡個三天三夜的腳,把這些年的累都泡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