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駛入杭州城時,天剛蒙蒙亮。青石板路被晨露打濕,空氣里飄著水汽與市井的煙火氣,比竹林里的濕冷多了幾分暖意。
江意悅正撩著車簾看街景,忽然被一股熟悉的香氣勾住了腳步。那味道混著熱油的焦香、辣椒的辛香,還有蔥花與醬油的醇厚,像一根無形的線,猛地拽回她深埋的記憶里。
“等等。”她按住車夫的肩,聲音里帶著自己都未察覺的顫抖,“這味道……”
姜若蘭也嗅了嗅,眼睛亮了亮:“是面香啊,聞著還挺地道?!?/p>
兩人順著香氣往前走了沒幾步,就見街角處支著個面攤,木牌上歪歪扭扭寫著“一往無前”四個大字。江意悅的目光卻直直落在灶臺后那個系著藍布圍裙的中年男人身上——微駝的脊背,鬢角的白發,甚至翻炒時手腕轉動的弧度,都與記憶里那個總在年三十晚上圍著灶臺轉的身影重合。
“這名字也太奇葩了,賣個面搞這么勵志?”姜若蘭正嘀咕著,那男人恰好轉過身,手里還握著長柄面勺。
四目相對的瞬間,江意悅的呼吸驟然停住,喉嚨像是被什么堵住,脫口而出就是兩個字:“老爸?!”
男人愣了愣,臉上的皺紋擠成一團,帶著幾分憨厚的茫然:“姑娘,你認錯人了吧?”他撓了撓頭,指了指里屋,“我家就一個小子,哪來的姑娘?看你臉色不太好,是不是餓狠了?進來坐坐,我給你下碗熱面?”
江意悅還僵在原地,眼眶卻不受控制地發熱。姜若蘭悄悄碰了碰她的胳膊,打圓場道:“好啊好啊,那就麻煩老板了!”她拽著江意悅往面攤里走,壓低聲音勸道,“估計就是長得像,世上哪有這么巧的事?先吃碗面暖暖胃,你看你,臉都白了。”
灶臺的熱氣撲面而來,混著那勾人的面香,江意悅望著男人忙碌的背影,鼻尖一酸——真的太像了,連往面里撒蔥花時,都會習慣性地多抖兩下手腕。
面攤里早已坐滿了食客,八仙桌上擺著粗瓷碗,熱氣騰騰的面湯氤氳出白茫茫的霧氣,混著人們的談笑聲、筷子碰碗的脆響,還有灶臺邊滋滋的熱油聲,把清晨的冷清驅散得一干二凈。江意悅望著滿屋子的人,鼻尖縈繞的煙火氣竟讓她生出幾分恍惚,仿佛下一秒就要聽見熟悉的鄰里招呼聲。
正怔著,一個穿著灰布褂子的女人端著盤鹵肉從里屋走出來,油亮的肉皮裹著晶瑩的脂肪,醬色均勻地浸在肌理里,還冒著微微的熱氣。“兩位姑娘,”她把盤子往桌上一放,笑容溫和,“剛切的鹵肉,趁熱嘗嘗,配面吃最香。”
江意悅的目光剛落在女人臉上,整個人便像被釘在了凳上——眼角那顆小小的痣,說話時微微上揚的嘴角,甚至抬手捋頭發時手腕的弧度,都和記憶里母親系著圍裙在廚房忙碌的模樣分毫不差。
“趙阿姨?”姜若蘭也驚得低呼一聲,手里的筷子差點掉在桌上。
女人愣了愣,隨即擺了擺手,笑容里帶著幾分客氣的疏離:“姑娘,你認錯人啦。我姓張,叫張小燕。”她把筷子往兩人碗邊推了推,“快吃啊,涼了就不好吃了。我先去忙了。”說罷便轉身往灶臺后走去,步伐輕快,和趙娜收拾碗筷時的樣子如出一轍。
姜若蘭半天沒回過神,湊到江意悅耳邊,聲音壓得極低:“這也太巧了吧?昨天你還念叨著想家,今天就遇上兩個和叔叔阿姨長得一模一樣的人……”
江意悅沒接話,拿起筷子夾了一口面送進嘴里。筋道的面條裹著濃郁的湯汁,辣香里帶著一絲陳醋的酸,還有那股熟悉的肉臊子醇厚味,瞬間在舌尖炸開。她的眼眶又熱了,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哽咽:“是我媽做的味道……是西安的味道。”
她轉頭望向灶臺邊忙碌的兩人,男人正低頭往鍋里下面,女人則在一旁麻利地切著蔥花,那畫面熟悉得讓人心頭發緊?!澳阏f,”江意悅吸了吸鼻子,“我們穿越到這里,好像就沒吃過這么地道的家鄉味了。”
姜若蘭夾起一塊鹵肉放進嘴里,咸香中帶著點回甜,確實是記憶里街坊巷弄里的味道。她看著江意悅泛紅的眼眶,輕輕嘆了口氣,笑著拍了拍她的手背:“是啊,是該回家了。先吃飯吧,吃完了我們繼續查魔王的下落,然后……就回家。”
面湯的熱氣模糊了視線,江意悅望著那對忙碌的身影,手里的筷子攥得緊緊的。或許只是巧合,或許是冥冥之中的指引,但這口熱面的味道,卻像一束光,照亮了她心里最想家的角落。
溫熱的面湯滑入喉嚨,帶著熟悉的酸辣味熨帖著五臟六腑,可眼淚卻像斷了線的珠子,毫無預兆地砸進碗里,濺起細小的水花。江意悅趕緊低下頭,想借著吃面掩飾,可肩膀卻控制不住地輕輕顫抖,筷子在碗里攪動著,面條纏上竹筷,像纏住了那些被強行按下去的思念。
“慢點吃,沒人跟你搶。”姜若蘭伸出手,輕輕撫著她的后背,掌心的溫度透過薄薄的衣料傳過來,帶著安穩的力量。她沒多說什么,只是一下下順著她的背,像小時候江意悅受了委屈時,趙阿姨總會做的那樣。
江意悅吸了吸鼻子,猛地抬起頭,臉上還掛著淚痕,卻努力扯出個笑來,聲音含混不清:“沒事,我……我就是嘴里還有面條,太燙了……”話沒說完,眼淚又涌了上來,這次連帶著鼻尖都紅透了,她索性別過頭,用袖子胡亂抹了把臉,可那股酸脹感堵在胸口,怎么都壓不住。
姜若蘭看著她這副模樣,心里也跟著發酸。她知道江意悅不是因為燙,是這口面太像家的味道,是眼前這對身影太像記憶里的人,是積壓了太久的思念終于找到了出口。她趕緊轉過頭,望著灶臺那邊蒸騰的熱氣,用力眨了眨眼,把差點掉下來的眼淚逼了回去——不能在這時候跟著哭,不然江意悅該更難受了。
張小燕端著空碗從灶臺后繞過來,見江意悅紅著眼眶,姜若蘭也頻頻往這邊瞟,腳步頓了頓,臉上浮起幾分關切:“姑娘,你們還好嗎?”她往兩人碗里望了望,語氣里帶著點忐忑,“是這面有什么問題?咸了還是辣了?我讓當家的再給你們重做一碗?”
姜若蘭趕緊擺手,臉上擠出個自然些的笑:“沒有沒有,面好吃得很!”她悄悄碰了碰江意悅的胳膊,輕聲解釋,“她就是……突然想家了?!?/p>
江意悅抬起頭,眼淚還掛在睫毛上,望著張小燕眼角那熟悉的痣,聲音帶著未散的哽咽,卻異常清晰:“對,我想家了。”她深吸一口氣,像是鼓足了莫大的勇氣,“伯母,我能不能……抱您一下?您實在太像我母親了?!?/p>
話一出口,她自己都覺得唐突,手不自覺地攥緊了衣角。姜若蘭也愣了愣,沒想到她會說出這話。
可張小燕卻沒半分詫異,臉上的笑容反倒柔和得像化開的春水。她放下手里的空碗,往前挪了半步,輕輕拍了拍江意悅的胳膊:“傻姑娘,多大點事?!彼龔堥_手臂,語氣溫溫軟軟的,“當然可以?!?/p>
江意悅幾乎是立刻就撲了過去,將臉埋在張小燕的肩窩。粗布褂子上沾著淡淡的面香和鹵肉的醬味,和記憶里母親圍裙上的氣息重疊在一起。女人的肩膀不算寬厚,卻帶著讓人安心的溫度,連抬手輕拍她后背的力道,都像極了每次離家前母親的擁抱。
積壓了太久的委屈和思念,在這一刻終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江意悅沒再忍,眼淚無聲地浸濕了張小燕的衣襟,肩膀卻慢慢放松下來,像漂泊了許久的船,終于靠上了一處溫暖的岸。
張小燕什么也沒問,就只是輕輕拍著她的背,像哄自家受了委屈的孩子。
姜若蘭坐在一旁,看著這相擁的畫面,眼眶又開始發熱,卻忍不住彎起了嘴角。她悄悄轉過頭,望著窗外漸漸亮起來的天色,心里默念著:會好的,我們一定會回家的。
過了好一會兒,江意悅才慢慢松開手,不好意思地擦了擦臉:“對不住,伯母,弄臟您的衣服了?!?/p>
“沒事沒事,”張小燕笑著擺擺手,拿起旁邊的布巾擦了擦衣襟,“出門在外,想家是常事??熳鲁悦姘?,再不吃真要涼透了?!?/p>
江意悅重重點頭,坐回凳子上時,心里那團沉甸甸的東西,好像輕了不少。她拿起筷子,夾起一大口面,這次吃得又快又香,連帶著眼淚的味道,都好像變成了甜的。
江意悅和姜若蘭把面碗吃得干干凈凈,連最后一口湯都喝得一滴不剩。姜若蘭掏出錢袋正要結賬,那中年男人卻手一揮,粗聲粗氣地說:“姑娘,這錢我可不能收。”
江意悅愣了愣,把錢遞過去:“伯父,這怎么行?您做面辛苦,該給的。”
男人黝黑的臉上露出憨厚的笑,擺了擺手:“看你們倆姑娘家,風塵仆仆的,估摸著是走江湖的吧?出門在外不容易,一碗面而已,算什么?”他往灶臺后瞅了眼,嗓門更亮了,“再說了,只要你們往后常來伯伯這兒吃面,比給啥都強!”
張小燕剛好端著新切的鹵肉走過來,聽見這話也跟著笑:“當家的說得對,這錢真不用給?!彼鈵?,眼神溫和,“姑娘要是不嫌棄,下次來多帶幾個朋友,讓他們也嘗嘗我家這面,就算幫我們忙了。”
姜若蘭還想推讓,江意悅卻按住了她的手,眼眶又有些發熱。她望著眼前這對夫婦,鄭重地點了點頭:“好,那我們就不客氣了。謝謝您,伯父,伯母?!彼D了頓,聲音輕快了些,“我叫江意悅,她是姜若蘭?!?/p>
說到這兒,她忍不住又補充了一句,語氣里帶著點不好意思,卻格外真誠:“說真的,您二位……真的太像我爸媽了?!?/p>
男人撓了撓頭,笑得更憨了:“是嗎?那也是緣分。快趕路吧,天不早了。”
張小燕也往她們手里塞了兩個剛蒸好的白面饅頭:“路上餓了墊墊,趁熱吃?!?/p>
江意悅接過饅頭,指尖觸到溫熱的面香,心里暖烘烘的。她和姜若蘭對著兩人深深鞠了一躬:“伯父伯母,我們先走了,下次一定帶朋友來!”
“哎,慢走啊!”
兩人轉身走出面攤,晨霧已經散了,陽光透過街邊的樹枝灑下來,在青石板路上投下斑駁的光影。江意悅捏著手里溫熱的饅頭,回頭望了眼那個寫著“一往無前”的木牌,還有灶臺后那對忙碌的身影,忽然覺得腳步輕快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