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順著街景往城西走,聽說那邊有座古寺,香火不算鼎盛卻格外清凈,正適合歇腳打聽消息。寺廟的紅墻爬滿青藤,朱漆大門虛掩著,推開時“吱呀”一聲,驚起檐下幾只麻雀。
庭院里鋪著青石板,掃得干干凈凈,只有角落堆著些枯枝。江意悅正打量著殿前的香爐,姜若蘭忽然盯著廊下的身影“嗯?”了一聲,眉頭微微蹙起。
“怎么了?”江意悅順著她的目光看去,只瞧見個穿著灰色僧衣的背影,正握著掃帚一下下掃著落葉,動作慢悠悠的,瞧著再尋常不過。
“那個背影……”姜若蘭瞇起眼,語氣里帶著幾分不確定,“怎么有點似曾相識?”
江意悅忍不住笑了:“你這是吃飽了撐的,出現幻覺了?”她指了指那身影,“一看就是在這里修行的僧人,哪來的相識?”
“不對。”姜若蘭卻沒挪開視線,腳步已經邁了過去,“那掃地的姿勢,還有握掃帚的手勢……”她越走越近,終于在那人身后站定,深吸一口氣,抬手拍了拍對方的肩膀。
那人猛地回過頭,掃帚“哐當”一聲掉在地上。晨光落在他臉上,眉眼間帶著幾分疏離的清冷,正是許久未見的賈玟星。
姜若蘭的眼眶瞬間放大,聲音都變了調:“賈玟星!你怎么在這里?”
賈玟星顯然也沒料到會在這里撞見她們,愣了半晌才皺起眉:“我還想問你呢,你怎么來了?”
“呵,”姜若蘭冷笑一聲,語氣里的火氣“噌”地就上來了,“原來你離開青云派,居然跑這兒當和尚來了!你能耐了啊!”她往前逼近一步,聲音里帶著壓抑許久的委屈和憤怒,“你扔個爛攤子讓我一個人在青云派被當笑話?當初說好一起修煉、一起面對困難,結果呢?你修煉比我快,武功好,還是暗器才子,這些我都認了!可你和我那件事,你親口說過會負責的!結果呢?三天后就卷鋪蓋跑了!”
她的聲音越來越高,引得殿里的老和尚探了探頭,又識趣地縮了回去。“我們仨都是穿越過來的,本該互相照應,你倒好,”姜若蘭的眼眶紅了,卻死死瞪著他,“你就是個忘恩負義的王八蛋!膽小鬼!”
江意悅站在后面,也驚得說不出話來。賈玟星是她們穿越后最早認識的伙伴,當初三人在亂世里相互扶持,怎么也想不到會在這樣的場合重逢,更想不到姜若蘭和他之間還有這樣一段糾葛。
賈玟星的臉色青一陣白一陣,嘴唇動了動,最終只是別過臉,聲音低沉:“這里不是說話的地方。”
“怎么?敢做不敢當了?”姜若蘭步步緊逼,“今天你要是不把話說清楚,別想就這么算了!”賈玟星沒再爭辯,轉身往寺廟后院走去,灰布僧衣的下擺掃過青石板,留下一道沉默的影子。姜若蘭咬著牙跟上,江意悅趕緊亦步亦趨地跟在后面,心里像揣了只亂撞的兔子。
后院一間素雅的禪房里,陳設簡單得很,只有一張木桌、兩把竹椅,墻角堆著幾卷經書。賈玟星拿起桌上的粗瓷茶壺,給兩人各倒了杯溫水,水汽裊裊升起,模糊了他臉上的表情。
姜若蘭接過茶杯,卻沒喝,就那么攥在手里,眼神像淬了冰,惡狠狠地盯著他,仿佛要從他臉上盯出個洞來。滿室的沉默里,只有她略顯粗重的呼吸聲,帶著沒消的火氣。
江意悅被這劍拔弩張的氣氛憋得難受,干咳兩聲打破僵局,目光落在賈玟星光溜溜的頭頂上,干笑道:“賈玟星,你這頭發……”
賈玟星聞言,嘴角竟牽起一抹極淡的笑,抬手摘下頭上的僧帽——原來里面藏著烏黑的頭發,只是用布帶緊緊束在腦后,看著比從前短了些,卻依舊整齊。“留著呢。”他語氣平靜,像是在說件再尋常不過的事。
江意悅這才松了口氣,點了點頭,偷偷瞥了眼姜若蘭緊繃的側臉,試探著說:“那個……我要不先出去轉轉,看看寺廟的景致?”她實在想給這兩人留點單獨說話的空間。
“你留下。”姜若蘭卻頭也沒抬,聲音冷硬,“這事也該讓她知道知道,你看看你認識的好兄弟,到底是個什么貨色!”
賈玟星倒茶的手頓了頓,將另一杯茶推到江意悅面前,抬眼看向姜若蘭,語氣里終于帶了點無奈:“若蘭,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
“那是哪樣?”姜若蘭“啪”地把茶杯往桌上一放,水濺出了些,“難不成還是我逼你跑的?”
江意悅捧著杯子,只覺得這禪房里的空氣都快凝固了,只能干巴巴地看著兩人,心里把賈玟星罵了八百遍——好端端的,跑什么不好,非要跑去當和尚,這不是存心惹事嗎?
姜若蘭胸口劇烈起伏著,聲音里帶著哭腔,卻依舊梗著脖子不肯示弱:“不就是因為我那天被師父罵了,心里不痛快嗎?你當晚拿著酒過來,說陪我消愁,結果呢?喝多了……喝多了就那么一下,你至于跑到這種地方來當和尚?”
她越說越委屈,那些壓在心底的委屈像潮水般涌上來:“一個吻而已,你要是不樂意,當時推開我就是!犯得著用這種方式躲著我?”
賈玟星的喉結滾動了一下,牙齒咬得發緊,聲音從牙縫里擠出來,帶著幾分隱忍:“好像……不止這些吧。”
“你說什么?”姜若蘭猛地抬頭,眼眶紅得像要滴血,“你轉過來!看著我說!”
賈玟星緩緩轉過身,目光沉沉地落在她臉上,語氣里帶著說不清的復雜:“你第二天醒了,我說會負責,你當時笑著說‘誰要你負責’,我以為你沒上心。可七夕燈火節,我在橋頭等了你三個時辰,你沒來。”
“我那是……”姜若蘭想辯解,卻被他打斷。
“我知道你是被師兄弟們纏住了。”賈玟星別過臉,看向窗外的竹林,“可那天我突然想通了,或許‘負責’不是非要綁在一起,讓你沒煩惱,放過彼此,也是一種負責。”
他頓了頓,聲音低了些:“而且那個時候,你不知道為什么突然靈力大漲,劍法也精進得飛快,連師父都夸你是青云派百年難遇的奇才。可我呢?就算練了新的劍法,靈力還是原地踏步,我配不上你。”
“我來這里,不是躲你。”賈玟星終于轉過頭,眼神里帶著幾分坦誠,“是這里的住持說我心魔太重,讓我留在這里清修,順便拜師學些靜心的法門。我想變強,不是為了別的,只是不想下次遇到危險時,連護著你們的本事都沒有。”
禪房里忽然安靜下來,只有風吹過竹葉的沙沙聲。姜若蘭愣住了,攥著杯子的手慢慢松開,眼眶里的淚水終于忍不住滾落下來,砸在衣襟上,洇出一小片濕痕。
江意悅坐在旁邊,總算聽明白了大概,心里又是唏噓又是無奈——鬧了半天,竟是這么些誤會。她悄悄嘆了口氣,覺得自己這電燈泡當得實在是夠亮的。
江意悅見姜若蘭眼淚掉得兇,趕緊抽了帕子遞過去,輕輕拍著她的后背安撫。等姜若蘭的哭聲小了些,她才轉過頭看向賈玟星,語氣算不上嚴厲,卻帶著不容置疑的認真:“賈玟星,看在我們是朋友的份上,我不想多說你什么。你們之間具體發生了多少事,我不清楚,也不好妄斷。”
她頓了頓,目光落在姜若蘭微微顫抖的肩膀上,聲音沉了沉:“但要是牽扯到一個‘情’字,又讓她受了這么多委屈,我只能勸你——好好給她道個歉。不管當初是誤會還是別的,她心里這口氣堵了這么久,總得有個說法。”
“而且你記住,”江意悅的眼神銳利了些,“若蘭是我從穿越來之前就護著的姐妹,從小到大,誰也不能讓她平白受委屈。今天這事,我既然撞見了,就不能不管。道歉是必須的,還得有賠償。至于怎么賠,賠多少,全看她的意思。”
賈玟星的嘴唇動了動,沒反駁,只是點了點頭,看向姜若蘭的目光里多了幾分愧疚。
江意悅見他態度還算誠懇,語氣緩和了些:“再說了,咱們仨能在這亂世里重逢,多不容易?當初一起從現代過來,在這陌生的地方相互扶持著才有了今天,何必為了這些事鬧得水火不容?”
她拿起桌上的茶壺,給兩人空了的杯子里添了水:“以前的事,不管誰對誰錯,今天說開了,就翻篇吧。往后大家還是伙伴,一起查魔王的下落,一起想辦法回家——這才是眼下最該做的,不是嗎?”
姜若蘭低著頭,用帕子擦著眼淚,沒說話,但肩膀的顫抖漸漸停了。禪房里的空氣總算不再像剛才那樣緊繃,窗外的竹影透過窗欞投進來,在地上晃出細碎的光斑,倒添了幾分安寧。
賈玟星深吸一口氣,站起身,對著姜若蘭鄭重地作了個揖:“若蘭,對不起。是我當初太怯懦,沒敢把話說清楚,讓你受委屈了。你要怎么罰我,我都認。”
姜若蘭把帕子攥在手里,終于抬起頭,眼眶還紅著,聲音卻平靜了不少:“行吧。”
她抬眼看向賈玟星,語氣淡淡的,聽不出太多情緒:“大家都是成年人了,過去那些事,我也不在乎了。”
頓了頓,她目光掃過窗外的竹影,又落回賈玟星身上:“咱們在這禪房里也得待上些日子,賠償就不用了。你要是真心想賠罪,就這幾日多費心——照顧我和意悅的衣食起居,端茶送水,跑腿拿東西,這些總該會吧?”
賈玟星愣了一下,下意識地“啊?”了一聲,像是沒料到會是這樣的安排,下意識就轉頭看向江意悅,眼神里帶著點求助的意味。
可江意悅像是沒瞧見似的,正側著身去看窗臺上的一盆蘭草,指尖輕輕拂過葉片,壓根沒回頭。
賈玟星這才反應過來,姜若蘭這話怕是沒得商量。他苦著臉嘆了口氣,又沒法反駁,只能看向空處,帶著點無奈又認命地低喊:“孟兄!你說你跑哪兒去了?還是快點出現吧!”
話音剛落,遠在靈界某處宮殿里的孟韻正翻看卷宗,忽然沒來由地打了個響亮的噴嚏。他揉了揉鼻子,疑惑地抬頭看向殿外:“誰在念叨我?”
孟韻放下卷宗,指尖還停留在那行關于靈界邊界異動的記錄上,眉頭微蹙。方才那噴嚏來得蹊蹺,像是有人在塵世某個角落念著他的名字——會是誰?
他抬眼望向殿外,靈界的天光總是帶著層朦朧的玉色,照得朱紅廊柱都染上幾分清冷。三年前離開京城時,江意悅那句“不愛就是不愛。”像枚細針,輕輕巧巧就刺破了他小心翼翼維持的平靜。那時他還想,或許是自己太過急切,或許再等等,總能讓她看到些不同。可轉身踏入靈界的傳送陣時,風卷著她的衣袂掠過指尖,他忽然就清醒了——有些心意,不是等就能等來的。
“尊上。”殿外傳來孟希的聲音,她一身銀甲未卸,鬢角還沾著些戰場的塵土,“北境巡邏隊回報,魔族殘部似有集結跡象,是否要增派兵力?”
孟韻收回目光,將卷宗推到她面前:“先調三百精銳去邊境駐守,你親自去一趟。”他的聲音平靜無波,聽不出半分異樣,“母親那邊……今日醒著嗎?”
孟希點頭,語氣放緩了些:“剛請了醫官看過,夫人說想喝您親手燉的蓮子羹。”她頓了頓,看著孟韻眼下淡淡的青影,終究還是沒忍住
“哥,三年了。三年前你回來這里,說要修煉。我陪你去了。你也因為過度差點……有些事情,我不明白。但你喜歡江姐姐誰都知道,江姐姐拒絕了。你還要自欺欺人嗎?你要是一直下去就會入魔。”
孟韻的指尖在卷宗邊緣輕輕摩挲,指腹碾過粗糙的紙頁,聲音低啞得像蒙了層灰:“我知道。”
他抬眼時,眼底的紅絲被玉色天光襯得格外清晰,卻偏要扯出個平靜的笑:“你不用管我。母親那邊……替我多照看些。”
孟希還想說什么,卻被他揮手打斷:“去吧,北境的事要緊。”
殿門合上的剎那,那點強撐的平靜轟然碎裂。他猛地攥緊拳,指節泛白,骨縫里似有魔氣在隱隱躁動——三年前修煉走火入魔時的灼痛感,至今還殘留在經脈里。
他知道但想到江意悅那些安慰那些拉手就是玩自己,玩夠了就扔了,那些就是謊言。自己卻一直欺騙自己。三年前來這里修煉差點過度要入魔。要不是母親,或許他就真的。
孟韻望著天邊流轉的玉色云霞,指尖的顫抖漸漸平息。那些翻涌的魔氣被他死死摁回心脈深處,像摁下一場即將燎原的野火。
“該放下了……”他對著天光輕聲說,聲音被風卷著散入云層。
是啊,該放下了。放下她遞桂花糕時的笑眼,放下她拉著他躲雨時的溫度,放下那些被他反復咀嚼、錯認成情意的瞬間。母親的病榻還等著他照料,靈界的疆土還需要他鎮守,他沒資格再沉溺在一場自編自演的夢里。
轉身往寢宮走時,玄色衣袍掃過階前的青苔,帶起細碎的聲響。廊下的風鈴被風拂動,他卻沒再像從前那樣駐足——有些聲音,不必再聽了。
素芷半靠在軟枕上,見他進來,虛弱地笑了笑:“阿韻,蓮子羹……”
“我去熱。”孟韻走上前,替她掖了掖被角,指尖觸到她微涼的手,“今天感覺好些了?”
“老樣子。”素芷拍了拍他的手背,目光落在他眼下的青影上,“又熬夜了?”
他含糊應著,轉身去了外間的小廚房。瓷碗碰著爐壁發出輕響,水汽漫上來時,他望著蒸騰的白霧,忽然想起三年前在京城,江意悅總愛說“霧散了就會出太陽”。
或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