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午后,陽光把社區花園的紫藤花曬得發蔫。李青昭蹲在健身器材旁,假裝系鞋帶,眼角的余光卻死死咬住樹蔭下那群捧著保健品盒子的老人。她的帆布包里揣著三張皺巴巴的宣傳單,上面“量子養生床”五個鎏金大字被汗水浸得發暈,像極了張老太昨天拉著她的手時,眼里那團渾濁的光。
“小同志,不是大娘吹,這床躺三天,我多年的老寒腿都能跳廣場舞了?!睆埨咸敃r踮著腳轉了個圈,褲腳沾著的草屑簌簌往下掉,“就是……就是昨天交了兩萬塊定金,他們說今天來送床,到現在還沒影?!?/p>
李青昭指尖劃過宣傳單角落的小字——“盛世康泰生物科技有限公司”,地址欄寫著某寫字樓18層,可她上午剛去過,那層只有個掛著“裝修中”牌子的空殼辦公室。更蹊蹺的是,張老太手機里的轉賬記錄顯示,收款方是家建材商行,法人代表姓王,與她三年前曝光的那起保健品詐騙案主犯同名。
“李記者?”一個怯生生的聲音從背后傳來。李青昭猛地回頭,手條件反射般摸向包里的錄音筆,卻看見社區便利店的老板娘舉著瓶冰鎮可樂,“看你蹲這兒半天了,臉都白了,中暑了?”
她接過可樂,瓶身的涼意順著掌心爬上來,才發現后背的襯衫早已濕透?!皬埨咸麄兂Hサ哪羌摇】抵v座’在哪?”
老板娘往東邊指了指:“三號樓地下室,天天烏泱泱擠滿人,上周我家老頭子非要買他們的磁療鞋墊,被我罵了三天。”她忽然壓低聲音,“昨天有個穿香奈兒套裝的女人來買創可貼,說被老太太們搶贈品時踩了腳,一口普通話里夾著法語詞兒,怪得很。”
李青昭心里咯噔一下。穿香奈兒去地下室聽講座?她擰開可樂灌了兩口,氣泡在喉嚨里炸開時,手機突然震動起來。陌生號碼發來條短信:“知你在查盛世康泰,我有料。老地方見,帶杯美式,不加糖?!?/p>
“老地方”是城南那家“過期書店”,老板是她做記者時的線人,半年前突然關了店。李青昭捏著手機蹲在原地,指節泛白——這號碼她有印象,去年曝光某上市公司偷稅時,匿名給她發過財報截圖,當時她追了三個月都沒查出對方是誰。
“又是這種故弄玄虛的調調。”她對著空氣嗤笑一聲,卻還是起身往地鐵站走。帆布包蹭過欄桿,里面的放大鏡、筆記本和半塊沒吃完的壓縮餅干撞出窸窣聲響,像極了她七上八下的心。
書店卷閘門拉到一半,昏黃的光從縫隙里漏出來。李青昭彎腰鉆進去,聞到滿屋子舊書混合著檀香的味道,與記憶里一模一樣。吧臺后站著個穿酒紅色絲絨連衣裙的女人,正用銀勺攪著咖啡,耳墜上的水鉆晃得人眼花。
“李小姐果然準時。”女人轉過身,眼角的淚痣跟著笑容動了動,“我是周書禾,翻譯界的自由散漫者,兼……信息中轉站。”
李青昭的手按在包側的美工刀上:“你怎么知道我在查這個案子?又怎么確定我會來?”
“上周在國際會展中心,我幫一個瑞士商人翻譯合同時,聽見他跟助理說‘中國區的保健品回款太慢’,”周書禾推過一杯美式,杯壁上凝著水珠,“巧的是,他口袋里掉出張名片,印著盛世康泰的logo。更巧的是,我認識張老太的孫女,她拜托我找人幫忙?!?/p>
李青昭盯著她涂著漿果色口紅的嘴唇:“你要什么?”
“聽說你能從廣場舞隊伍里扒出婚外情線索?”周書禾笑得更歡了,“我需要你幫我找個人——我表舅,上個月買了他們的‘抗癌神藥’,現在人聯系不上了。作為交換,我可以幫你查那個瑞士商人的航班記錄,還有……”她突然壓低聲音,“這家公司的資金賬戶,在開曼群島有個離岸公司,我認識那邊的銀行經理?!?/p>
李青昭的指尖在杯沿劃了個圈。離岸賬戶、跨國資金流動,這早已不是簡單的社區詐騙。她正要開口,周書禾突然“哎呀”一聲,打翻了桌上的糖罐,白砂糖簌簌落在她的絲絨裙擺上。
“抱歉抱歉,我這人總犯迷糊?!彼琶θゲ粒瑓s把糖粒抹得更勻,“對了,我還找了個幫手,武力值爆表那種,怕你查案時被人堵巷口——”
話音未落,書店后門“哐當”一聲響,一個穿黑色沖鋒衣的女人撞開鐵門沖進來,手里還攥著半根沒吃完的油條。她看見李青昭,突然一個急剎車,腳下的滑板沒穩住,“啪”地撞在吧臺腿上,整個人踉蹌著往前撲,嘴里的油條飛出去,不偏不倚落在李青昭的美式咖啡里。
“顧一澄,說了多少次別在室內玩滑板!”周書禾捂臉嘆氣。
顧一澄抹了把嘴角的油,甕聲甕氣地說:“樓下超市打折,搶了兩袋速凍餃子?!彼哪抗鈷哌^李青昭,突然立正敬禮,軍靴在地板上磕出清脆的響,“前特種部隊格斗教官,現自由保鏢。周書禾說你需要人擋刀,我很擅長這個?!?/p>
李青昭看著咖啡杯里泡得發脹的油條,深吸了口氣。她過去跑調查時遇見過各種奇葩線人,卻沒見過把早餐當武器的。
“我不需要保鏢,”她推開咖啡杯,“需要有人幫我查倉庫,盛世康泰在郊區有個中轉站,我懷疑他們在那里分裝假貨?!?/p>
顧一澄眼睛亮了:“翻墻還是撬鎖?我都能行。上次幫王大媽抓偷狗賊,我三分鐘就……”
“她還能徒手拆監控?!敝軙萄a充道,突然指著顧一澄的后背,“你毛衣上沾著什么?好像是……貓毛?”
顧一澄猛地回頭,動作太急,后腦勺“咚”地撞在吧臺上。她齜牙咧嘴地摸出手機:“我妹讓我給你發樣東西。”
屏幕上跳出段視頻,一個戴黑框眼鏡的女孩對著鏡頭揮手,身后是閃爍的電腦屏幕?!袄钆磕茫沂穷櫼怀骸!迸⑼屏送蒲坨R,語氣平淡得像在念代碼,“我黑進了盛世康泰的客戶系統,發現他們的‘會員名單’里,有三十七個老人的醫??ㄌ柋坏怯涘e了。另外,他們的官網服務器,藏在小區門口的網吧三樓?!?/p>
李青昭挑眉:“網吧?”
“對啊,”周書禾搶過手機,“我昨天去蹲點,看見他們的技術員抱著主機進了網吧,還跟網管說‘這服務器散熱,得開著空調玩游戲’?!?/p>
就在這時,李青昭的手機響了,來電顯示是“趙律師”。她接起電話,聽筒里傳來趙如意清冷的聲音:“李青昭,我是趙如意。張老太的兒子找到我,說他們公司的法務部收到了盛世康泰的律師函,說老太太誹謗他們產品——你現在在哪?我帶了《消費者權益保護法》和《刑法》釋義,我們得聊聊?!?/p>
李青昭看著眼前手忙腳亂的周書禾(正試圖用吸管把咖啡里的油條撈出來),捂著后腦勺皺眉的顧一澄,還有視頻里對著屏幕敲代碼的顧一澈,突然覺得這荒誕的場面有點眼熟——像她當年跑暗訪時,臨時湊起來的調查小組,混亂卻莫名讓人安心。
“在過期書店,”她對著電話說,“帶兩杯美式,不加糖。還有,別穿高跟鞋,這邊地板滑?!?/p>
掛了電話,她瞥見周書禾正把沾著糖粒的裙擺往顧一澄身上蹭,而顧一澄舉著手機,視頻里的顧一澈突然尖叫一聲:“哥!你把我昨晚下的《民法典》電子版刪了!”
“那是你妹!”顧一澄對著屏幕吼。
“都一樣!”顧一澈的聲音帶著哭腔,“我還沒看完物權編!”
李青昭端起那杯泡著油條的咖啡,走到窗邊拉開窗簾。陽光涌進來,照在書架上那排《調查記者手記》上,書脊上的字跡被曬得有些褪色。她想起三年前被停職那天,主編說她“太較真,遲早要栽”,可此刻看著這群吵吵鬧鬧的人,她突然覺得,栽跟頭好像也沒那么可怕。
周書禾突然湊過來,指著窗外:“看!趙律師來了!她手里還拎著個紙袋,好像是……驢肉火燒?”
李青昭順著她的手指望去,看見趙如意穿著一身灰色西裝,踩著黑色牛津鞋,正站在書店門口整理文件袋。她的頭發梳得一絲不茍,手里果然拎著個油紙袋,風吹起她的西裝下擺,露出里面別著的鋼筆——和李青昭當年跑時政新聞時用的那款,一模一樣。
“好了,”李青昭轉身時,嘴角帶著自己都沒察覺的笑意,“說正事。顧一澈,查網吧的監控;顧一澄,去郊區倉庫踩點,別再讓滑板撞吧臺;周書禾,聯系你的銀行經理,查離岸賬戶流水;趙律師來了之后,我們研究一下怎么讓那群騙子,把吞進去的錢吐出來。”
周書禾突然拍手:“對了!我還知道他們下周要在社區禮堂開‘健康講座’,邀請了個‘BJ來的專家’——我托人查了,那專家的真名叫王鐵柱,上周還在菜市場賣紅薯?!?/p>
顧一澄突然站起來,動作太猛帶翻了椅子:“我去買套清潔工制服,到時候混進去。”
“別買紅色的,”李青昭說,“上次我暗訪傳銷窩點,穿紅馬甲被當成工作人員,被迫跳了一下午健身操。”
顧一澈的聲音從手機里傳來:“我可以給你們做個假的工作證,用超市的會員卡改就行?!?/p>
李青昭看著窗外漸漸走近的趙如意,手里的咖啡杯傳來溫熱的觸感。陽光穿過紫藤花架,在地板上投下斑駁的影子,像極了她們即將要踏入的迷霧——復雜,混亂,卻藏著透進來的光。
周書禾突然“啊”了一聲:“我剛才跟倉庫管理員打電話,本來想問他們周三有沒有空,結果說成了‘請問你們倉庫里有蹦迪嗎’——他說‘沒有,但隔壁迪廳有,要給我留卡座嗎’?!?/p>
顧一澄摸出手機:“我訂了迪廳的卡座,萬一查倉庫時被人追,我們可以假裝在蹦迪?!?/p>
李青昭一口咖啡差點噴出來。她看著這群人,突然想起自己當年寫的報道結尾:“真相永遠藏在混亂里,像混在油條里的咖啡,難喝,卻讓人清醒?!?/p>
這時,趙如意推開書店門,抱著一摞法律書站在門口,看見滿地的糖粒和咖啡漬,又看了看李青昭手里那杯泡著油條的美式,突然嘆了口氣:“你們……需要幫忙嗎?比如,我帶了濕巾。”
李青昭笑著把咖啡杯舉起來:“不用,我們在研究新的調查方法——邊吃邊查?!?/p>
陽光穿過玻璃窗,落在五個人的臉上,把她們的影子拉得很長,像五條即將匯入同一條河流的小溪,帶著各自的棱角和溫度,朝著同一個方向奔去。倉庫的地址、離岸賬戶的代碼、王鐵柱的紅薯攤位置,還有那本被顧一澈念叨的《民法典》,此刻都成了拼圖的碎片,在這荒誕又溫暖的午后,慢慢顯露出真相的輪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