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氣凝固成粘稠的毒漿，每一次呼吸都像吞咽著銹蝕的刀片。嬴昭蜷縮在冰冷石牢的角落，厚重的鐵鐐磨破了她的腳踝，滲出的血早已干涸，和污泥混在一起，結成丑陋的痂。她像一具被丟棄的破布偶，只有胸膛間微弱到幾乎停滯的起伏，證明這團污穢之下還有一絲活氣。

這里沒有光，只有永恒的黑暗和絕望的低語——隔壁囚徒瀕死的呻吟、滴水聲、老鼠啃噬不知名物體的悉索。時間在這里失去了意義，只有無盡的折磨循環往復。鞭痕、烙痕、指甲被生生拔去的劇痛……身體早已麻木，殘存的意識像風中殘燭。

但有一種痛，比肉體的摧殘更甚千倍萬倍，日夜啃噬著她的靈魂——那是母親最后望向她的眼神。

不是恐懼，不是怨恨，而是……一種近乎悲憫的絕望。在寒光閃閃的屠刀落下前，母親用盡最后力氣對她無聲地嘶喊：“活下去！昭兒，活下去！”那雙曾盛滿溫柔、教她識文斷字、撫過她發頂的手，最終無力地垂落在血泊里，被無數只骯臟的靴子踐踏。

嬴昭的牙齒深深陷進下唇，直到血腥味填滿整個口腔。她沒有哭，眼淚在目睹父親被構陷下獄、家族一夜傾覆時，在母親被拖走凌辱致死時、在她自己像牲口一樣被套上枷鎖拖入這人間地獄時，也流干了。現在，她的眼眶干涸得像枯井，只有恨意在井底燃燒，無聲地沸騰，灼燒著她僅存的理智。

牢門猛地被拉開，刺耳的鐵銹摩擦聲撕裂了死寂。刺眼的火把光芒像燒紅的針，狠狠扎進嬴昭適應了黑暗的瞳孔，她本能地瑟縮了一下。

“就是她？”一個粗嘎的聲音響起，帶著毫不掩飾的鄙夷和淫邪。

“是，大人。前太傅嬴闕的獨女，欽犯。”獄卒諂媚地回答，聲音油膩得令人作嘔。

一雙沾滿泥濘的官靴停在嬴昭面前。她能感覺到那令人窒息的目光，像毒蛇的信子，在她殘破的衣衫下逡巡。一只帶著濃重汗臭的手粗暴地捏住她的下巴，強迫她抬起頭。

火光跳躍，映照出一張布滿污垢卻難掩昔日清麗輪廓的臉，以及那雙眼睛——空洞，死寂，卻又在極深的底部，燃燒著某種令人心悸的東西。

“嘖，可惜了這張臉。”那官員咂咂嘴，手指惡意地用力，在她臉頰上留下青紫的指痕。“上頭吩咐了，這‘罪女’身份特殊，得留個‘記號’，免得日后有人不識相，動些不該有的心思。”他聲音里的惡意幾乎要溢出來。

嬴昭沒有任何反應，任由他擺布，像一截沒有生命的木頭。她所有的力氣，都用來壓制心底那頭即將沖破牢籠的兇獸。

兩個如狼似虎的獄卒沖進來，粗暴地將她從地上拖起，鐵鏈嘩啦作響。她毫無反抗之力，被拖曳著穿過昏暗的甬道，走向更深處的刑房。空氣中彌漫的血腥味和皮肉焦糊味越來越濃重。

刑房中央，一個炭盆燒得正旺，里面插著幾根形狀各異的烙鐵，代表“賤奴”的烙鐵，在炭火中燒得通紅，發出滋滋的輕響

嬴昭被死死按在冰冷的刑架上，手腕和腳踝被鐵環緊緊扣住。冰冷的金屬觸感讓她打了個寒顫，但隨即被炭火的熱浪淹沒。

“按住她！”官員獰笑著，親自從炭火中抽出了那根通紅的烙鐵。熾熱的光芒照亮了他扭曲興奮的臉。

滾燙的、令人窒息的熱浪撲面而來。嬴昭的瞳孔驟然收縮！不是恐懼，是那被刻意壓制的、源自靈魂深處的滔天恨意，在這一刻被徹底點燃！

她猛地抬頭，那雙死寂的眼眸瞬間爆發出駭人的兇光，死死盯住手持烙鐵的官員！那眼神如此瘋狂、如此怨毒，竟讓那官員舉著烙鐵的手，不由自主地頓了一下，心底莫名竄起一股寒意。

“看什么看！賤人！”惱羞成怒的官員為了掩飾那瞬間的膽怯，更加用力地壓下烙鐵！

“滋啦——！”

皮肉焦糊的刺耳聲響伴隨著一股濃烈的、令人作嘔的白煙瞬間騰起！難以想象的劇痛如同火山爆發，瞬間席卷了嬴昭的每一條神經！她的身體在刑架上劇烈地弓起，像一條被釘死的魚，喉嚨深處發出破碎的嗬嗬聲，牙齒死死咬合，幾乎要碎裂！汗水、淚水瞬間涌出，又被高溫蒸騰。

一個代表永世為奴、低賤不堪的恥辱印記，正被滾燙的鋼鐵，硬生生地烙在她左肩胛骨下方的肌膚上！這不僅僅是肉體的痛苦，更是對她出身、尊嚴、以及過往一切的徹底踐踏和抹殺！

意識在不斷地閃現。母親溫柔的笑臉、父親爽朗的笑聲、院子里盛放的梔子花香……這些僅存的美好幻影，在烙鐵接觸皮肉的瞬間，被那焦臭的白煙徹底吞噬、焚燒殆盡！

取而代之的，是母親被凌虐致死時空洞絕望的眼神，是父親在詔獄中受盡酷刑后不成人形的尸身，是那些獰笑著將她們拖入深淵的面孔！恨！無窮無盡的恨！像滾燙的巖漿，灌滿了她的四肢百骸，甚至壓過了那灼膚蝕骨的劇痛！

官員滿意地看著那皮開肉綻、焦黑一片的丑陋烙印，得意地扔掉烙鐵：“好了，這下誰都認得出來了。帶回去！”

嬴昭被粗暴地從刑架上解下，像丟垃圾一樣扔回那間黑暗的牢房。鐵門哐當一聲關上，隔絕了最后一絲光線和外界的聲音。

她蜷縮在冰冷的地上，身體因劇痛和寒冷而劇烈顫抖。左肩胛下的烙印像一塊燒紅的炭，持續不斷地灼燒著她的神經。汗水浸透了破爛的衣衫，黏膩地貼在身上。

黑暗中，只有她粗重壓抑的喘息聲。

不知過了多久，一只碩大的老鼠窸窸窣窣地爬過她的腳背。嬴昭沒有動。

她緩緩地、極其艱難地抬起沒有受傷的右手，顫抖著摸向那處新烙下的、代表著無盡屈辱的傷口。指尖觸碰到滾燙、翻卷、粘膩的皮肉，劇痛讓她渾身一抽，但她沒有縮手。

她的手指，在那片代表著她被徹底打入塵埃的烙印上，極其緩慢地、用力地……撫摸著。一遍，又一遍。

黑暗中，那雙因劇痛而生理性濕潤的眼睛里，最后一絲屬于“人”的微弱光芒徹底熄滅了。只剩下無邊無際的、比這牢獄更濃稠的黑暗。

她必須活下去。

用盡一切手段，不擇手段地活下去。

……讓所有將她推入這深淵的人，付出千百倍的代價！

讓他們也嘗嘗，烙印在靈魂上的痛苦！讓他們也體會，被踐踏到泥土里，連塵埃都不如的絕望！

讓他們……血債血償！

她用手指，深深插入烙印旁翻卷起來的皮肉里，留下一個空調的血洞和一個丑陋猙獰的罪印，仿佛要將這恥辱和仇恨，用最疼痛的方式，刻進自己的骨頭里。

“我會爬出去……”

“然后，把你們……全都拖下來……一個……不留……”

最后一個字落下，她徹底失去了力氣，癱倒在冰冷的污穢中，昏死過去。只有那處新烙的傷口，在黑暗中，如同一個猙獰的、來自地獄的印記。

一只碩大的老鼠從她身邊溜過，幽綠的小眼睛在黑暗中閃爍了一下，仿佛也被那烙印散發出的不祥氣息所懾，飛快地鉆進了墻角的破洞。

牢房，只余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