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污河
意識像沉在冰冷渾濁的泥沼里。嬴昭不知道自己昏死了多久,時間在這片永恒的黑暗里毫無意義。只有那烙印,像一只活著的毒蟲,不斷啃噬著她的神經,提醒著她刻骨的仇恨。
“咳……咳咳……”一陣劇烈的嗆咳讓她猛地弓起身,牽動全身的傷口,尤其是左肩,痛得她眼前發黑,幾乎再次暈厥。喉嚨干得如同砂紙摩擦,每一次吞咽都帶來撕裂般的疼??諝饫飶浡母?、血腥和排泄物的惡臭,幾乎凝成實體,堵塞著呼吸道。
她掙扎著翻了個身,避開壓著烙印傷口的那側身體。冰冷潮濕的地面緊貼著皮膚,帶來一陣戰栗。黑暗中,她強迫自己冷靜,用殘存的理智分析現狀。
她現在極度虛弱,大腦昏沉。身處帝國天牢最底層,守衛森嚴,插翅難飛。
但活下去的執念,像一根冰冷的鋼針,刺穿了昏沉和劇痛。嬴昭開始用盡最后一絲力氣,像一只瀕死的爬蟲,在黑暗中摸索。
一寸,又一寸。冰冷粗糙的石地磨蹭著早已破爛不堪的衣衫和皮肉。她開始在這間牢房里摸索。尋找著何可能有用的東西。
指甲摳進石縫,指尖傳來的只有泥沙和苔蘚的滑膩。她不死心,繼續爬。突然,指尖觸到一個相對堅硬、邊緣有些銳利的東西。她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將其摳了出來。
是一塊碎骨。不知是人還是獸的,邊緣被磨得有些鋒利,像一把粗陋的石刀。
嬴昭的心臟猛地一跳。她緊緊攥住這塊碎骨,冰冷的觸感仿佛給了她一絲力量。她將它小心地藏在破爛的衣襟里最隱蔽的角落。這微不足道的東西,是她此刻唯一的“武器”。
時間在煎熬中緩慢流逝。她開始有意識地節省體力,強迫自己小口小口地舔舐石壁上滲出的、帶著濃重土腥味的冷凝水珠。每一次吞咽都伴隨著喉嚨的劇痛和胃部的痙攣,但她強迫自己咽下去。她甚至嘗試收集自己排泄的尿液——那微咸、刺鼻的液體,是她唯一能獲得的、勉強維持生命的“水源”。屈辱感早已麻木,生存是唯一的本能。
就在她感覺身體的熱度越來越高,意識又開始模糊之際,變故陡生!
“走水啦——?。?!”
一聲凄厲驚恐的嘶吼,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驟然打破了天牢死一般的寂靜!緊接著,是更多混亂的呼喊、雜亂的腳步聲、金屬碰撞聲、以及……越來越清晰的、木頭燃燒的噼啪聲!
“快!地字區起火了!快救火!”
“媽的!火勢蔓延太快了!”
“鎖!鑰匙!快拿鑰匙來開門!里面還有人!”
“顧不上了!先保住上面幾層要緊!”
恐慌如同瘟疫般迅速蔓延。濃煙,帶著木頭和不知名東西燃燒的嗆人氣味,開始順著通風口、門縫,絲絲縷縷地滲入嬴昭所在的牢房。黑暗被外面隱約透入的火光映照得忽明忽暗,扭曲的影子在墻壁上瘋狂跳動。
機會!
嬴昭的心臟瞬間被攥緊,不是因為恐懼,而是因為一種近乎嗜血的興奮!劇痛和虛弱仿佛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暫時壓制。她猛地坐起,不顧左肩撕裂般的痛楚,拖著沉重的鐵鐐,艱難地爬到牢門邊,將耳朵死死貼在冰冷的鐵柵欄上。
外面的混亂遠超想象。獄卒們顯然慌了神,救火和維持秩序的指令互相矛盾。腳步聲雜亂無章,有人在高聲咒罵,有人在驚恐尖叫,還有金屬猛烈撞擊的聲音——像是有人在強行破門!
“咳咳咳……”濃煙越來越重,嬴昭被嗆得劇烈咳嗽,肺部火燒火燎。她死死捂住口鼻,眼睛透過柵欄縫隙,死死盯著甬道方向。
火光在甬道盡頭搖曳,映照出慌亂跑動的人影。突然,一個獄卒的身影踉蹌著從她的牢門前跑過,手里似乎還拿著鑰匙串!嬴昭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就是現在!
她用盡全身力氣,將戴著鐵鐐的手臂猛地從柵欄縫隙中伸出去!鐵鏈嘩啦作響,那動作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瘋狂!
“喂!救命!放我出去!咳咳咳……”她發出嘶啞的、充滿恐懼的哀嚎,模仿著那些瀕死囚徒的絕望呼救。她的身體劇烈顫抖,一半是偽裝的恐懼,一半是真實的虛弱和痛苦。
那獄卒被突然伸出的手臂嚇了一跳,猛地回頭?;鸸庥痴障?,嬴昭那張布滿污垢、雙眼因煙熏和仇恨而通紅的臉,如同厲鬼。
“媽的!滾開!賤人!想死別拖累老子!”
獄卒,臉上露出極度的厭惡和恐懼,他非但沒停下,反而像是怕沾染晦氣般,一腳狠狠踹在嬴昭抓在柵欄上的手上
“砰!”劇烈的疼痛席卷全身,這一腳讓她本就失去指甲的雙手不得不松開柵欄,痛得她眼前一黑,幾乎暈厥。
獄卒啐了一口,頭也不回地跑向出口方向。
絕望嗎?
不!
嬴昭眼中閃過一絲冰冷的嘲弄。她本就沒指望獄卒發善心。她的目標,從來就不是那個獄卒本身,而是他慌亂中掉落在她牢門前不遠處、被陰影半遮半掩的東西——那串沉重的黃銅鑰匙!
剛才獄卒走過來時,嬴昭乘機抓了他的腰帶,獄卒踹人的動作太大,鑰匙串從他腰帶上滑脫了!
濃煙越來越濃,火舌似乎已經舔舐到了附近區域的屋頂,發出令人牙酸的爆裂聲。熱浪滾滾而來。嬴昭知道,時間不多了。要么被燒死、嗆死在這里,要么抓住這稍縱即逝的機會!
她再次撲到柵欄邊,手臂伸到極限,指尖離那串鑰匙還有一尺多的距離!夠不著!
汗水混著煙灰從她額頭滑落。她死死盯著那串鑰匙,眼中燃燒著瘋狂的火焰。不能放棄!絕不能!
就在這時,一只枯瘦、沾滿黑灰的手,悄無聲息地從隔壁牢房的柵欄下方伸了出來!那手的目標,也是那串鑰匙!
嬴昭的心瞬間沉到谷底!是隔壁那個幾乎沒發出過聲音的“鄰居”!一個競爭者!
那只枯手動作敏捷,眼看就要勾到鑰匙環!
不!那是她的!
那是她爬出去的唯一希望!
誰也不能搶走!
一股狂暴的力量從嬴昭瀕臨崩潰的身體里爆發出來!她拿出那塊碎骨片,如同毒蛇出洞般,以超越極限的速度和精準,狠狠扎向那只枯手的手腕!
“噗嗤!”
一聲悶響!伴隨著一聲壓抑的痛哼!
粗糙的骨片深深嵌入了枯手的手腕!黑紅的血液瞬間涌出!那只枯手如同被燙到般猛地縮了回去,留下鑰匙串在原地,鑰匙環上還濺上了幾滴溫熱的血。
嬴昭沒有絲毫猶豫!她用盡最后的力氣,手臂再次前探,指尖終于勾住了冰冷的鑰匙環!
用力一拽!
鑰匙串滑進了牢內!
她像護住幼崽的母獸,立刻將鑰匙串死死壓在身下,劇烈地喘息著,心臟狂跳得幾乎要破膛而出!濃煙嗆得她幾乎窒息。
來不及慶幸!她用顫抖的手,借著外面越來越亮的火光,飛快地辨認著鑰匙。沉重的鐵鎖就在眼前。她嘗試了幾把,終于聽到“咔噠”一聲輕響——鎖開了!
鐵鐐依然束縛著她的手腳,沉重的鐵環限制了行動。但牢門開了!她自由了!至少,離開了這間石棺!
嬴昭猛地推開牢門,濃煙和熱浪瞬間將她吞沒!她嗆咳著,拖著沉重的鐵鐐,幾乎是手腳并用地爬出牢房。甬道里一片混亂,能見度極低,到處都是濃煙和掉落的燃燒碎屑。遠處火光沖天,哭喊聲、坍塌聲不絕于耳。
她辨認了一下方向——遠離火勢最猛烈的地字區,向著記憶中通往上層的通道爬去。那是她提前觀察好的,每一步都伴隨著鐵鐐摩擦地面的刺耳噪音和身體的劇痛。她像一條在火場中掙扎求生的蛇,卑微,丑陋,卻帶著驚人的求生意志。
路上,她看到了幾個同樣逃出牢房的囚犯,有的在盲目亂撞,有的在爭奪獄卒丟下的武器,互相殘殺。一個滿臉橫肉的囚犯看到了嬴昭,眼中露出野獸般的兇光,朝她撲來!
嬴昭眼中寒光一閃,沒有絲毫猶豫!她猛地抽出藏在懷里的那塊染血的碎骨片,在那囚犯撲到近前、伸手抓向她的瞬間,用盡全身力氣,將鋒利的骨片狠狠扎進了對方脆弱的頸側!
“呃……”囚犯的喉嚨里發出嗬嗬的怪響,眼中滿是難以置信。溫熱的鮮血噴濺了嬴昭一臉,帶著濃重的鐵銹味。
她沒有停留,甚至沒有多看那倒下的尸體一眼。拔出骨片,在囚犯骯臟的衣服上擦了擦,再次緊緊攥住。然后,繼續向前爬。臉上的血跡混著污垢,讓她看起來更像從地獄爬出的惡鬼。
終于,她爬到了那條通往上層、靠近暗渠的狹窄甬道入口。這里的煙稍微淡一些,但依然灼熱。甬道盡頭,隱約可見一道被鐵柵欄封死的、通往下方黑暗的泄水口。那里,是污穢排泄的終點,也是唯一的生路。
嬴昭喘息著靠在冰冷的石壁上,稍作休息。她必須盡快打開那道鐵柵欄!她再次拿起那串沉重的鑰匙,借著遠處火光,焦急地一把把嘗試。
“咔噠…咔噠…咔噠…”連續的失敗讓她心頭焦躁。時間在流逝,火勢和追兵隨時可能蔓延過來!
突然,一陣急促而沉重的腳步聲從甬道另一端傳來!不是混亂的囚犯,而是整齊的、帶著殺伐之氣的步伐!是趕來鎮壓混亂、清點囚犯的獄卒小隊!
嬴昭的心瞬間沉入冰窟!被發現,就是死!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
“咔噠——!”
手中的鑰匙終于找對了鎖孔!鐵柵欄的鎖應聲而開!
嬴昭用盡最后的力氣,猛地拉開沉重的鐵柵欄!一股更加濃烈百倍的、混合著腐爛物和排泄物的、令人窒息的惡臭撲面而來!下方,是深不見底的、翻滾著污穢的黑暗水流——連接著皇城地下的巨大排污暗渠!
身后的腳步聲和呼喝聲已經近在咫尺!火把的光芒已經能照亮甬道拐角!
沒有選擇!
沒有退路!
嬴昭最后回頭看了一眼那火光沖天的地獄,眼中沒有絲毫留戀,只有冰冷的決絕。然后,她毫不猶豫地,縱身一躍!
“噗通!”
冰冷的、粘稠的、充滿污穢的河水瞬間將她吞沒!刺骨的寒意和令人作嘔的惡臭以及刺鼻的氣味從口鼻、耳朵、以及左肩胛那處滾燙的烙印傷口瘋狂涌入!沉重的鐵鐐拖著她急速下沉!
求生的本能讓她瘋狂地掙扎,揮動手臂,蹬動雙腿,拼命向上劃動!左肩的傷口在污水中浸泡,如同萬針攢刺!
她掙扎著,在粘稠的污穢中奮力冒出頭,貪婪地、劇烈地吸了一口氣,混合著惡臭的空氣也如同甘霖。冰冷的河水沖刷著她臉上的血污。
她辨不清方向,只能順著污濁的水流,在絕對的黑暗中前行,她不能停下。每一次沉浮,都是與死神的擦肩。身體越來越冷,力氣在迅速流失,高燒讓她意識模糊。
不知漂了多久,前方隱約出現了一絲極其微弱的光亮。不是火光,像是……月光?
水流似乎變得湍急,前方傳來嘩嘩的水聲。嬴昭用盡最后的意志力,朝著那微弱的光亮奮力劃去。就在她即將再次被黑暗吞噬之際,她的身體被一股水流猛地沖出了狹窄的管道口!
冰冷的夜風瞬間包裹了她!
她重重地摔在一片濕滑、散發著惡臭的泥濘河灘上。頭頂,是墨藍色的、綴著幾顆寒星的夜空。一彎冷月,高懸天際,灑下清冷慘白的光輝。
她成功了。
她爬出了那座地獄。
以最卑微、最污穢的方式。
嬴昭癱在冰冷的污泥里,仰望著那輪冰冷的殘月,大口大口地喘息著。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全身的傷痛,左肩的烙印在冷風中如同被刀刮。冰冷的河水浸透了她的身體,帶走最后一絲熱量,讓她控制不住地劇烈顫抖。
但她笑了。
無聲地、咧開干裂滲血的嘴唇,露出一個比哭更難看的、扭曲的笑容。
月光映照著她布滿污泥、血污和傷痕的臉,映照著她那雙空洞卻又燃燒著瘋狂火焰的眼睛。那眼神里,沒有劫后余生的慶幸,只有一種冰冷的、非人的東西在沉淀。
她在懷中摸索,那塊碎骨片和鑰匙串還在。骨片上凝固的血跡在月光下發黑,鑰匙串沾滿污泥,冰冷沉重。
她將它們緊緊貼在劇烈起伏的胸口,仿佛那是她僅有的珍寶。
然后,她緩緩地、極其艱難地翻過身,用胳膊支撐著,一點一點地,向著遠離河岸、未知的黑暗荒野爬去。身后,在污濁的河水中,留下一條長長的、拖曳的痕跡,混合著污泥、血跡和屈辱。
黎明前的黑暗,最是寒冷刺骨。而她的復仇之路,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