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刺骨的污泥緊貼著皮膚,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帶著濃重的腐臭。嬴昭趴在遠離河岸的荒草叢中,身體篩糠般劇烈顫抖,牙齒不受控制地磕碰作響。高燒像無形的火焰灼烤著她的五臟六腑,而浸透的衣衫又在夜風里吸走她最后的熱量。左肩胛下的烙印傷口在污水的浸泡和冷風的刺激下,如同被無數燒紅的鋼針反復穿刺,每一次心跳都帶來一陣劇烈的抽搐。
沉重的鐵鐐更是致命的負擔。它不僅限制著她的行動,冰冷的鐵環更像貪婪的水蛭,不斷汲取著她本就不多的體溫。每一次試圖挪動,粗糙的鐵環就摩擦著早已皮開肉綻的腳踝和手腕,帶來新的刺痛和溫熱的液體感——那是她的血。
月光慘白,勾勒出遠處模糊的山巒輪廓和近處嶙峋的怪石枯樹。荒野死寂,只有夜梟偶爾發出幾聲凄厲的啼鳴,更添幾分陰森。這里是皇城百里之外的荒僻河谷,人跡罕至,對她這樣的逃亡者而言,既是暫時的庇護,也是另一個巨大的墳場。
想要活下去的信念支撐著她幾近崩潰的意識。她用盡全身力氣,顫抖著,用那只還算完好的右手,摸索著抓起身旁一塊邊緣相對鋒利的碎石片。
她咬著牙,將碎石片卡在鐵鏈環扣的縫隙中,用盡全身力氣去撬!冰冷的鐵鏈紋絲不動,碎石片反而在她手中碎裂!
“呃……”挫敗和劇痛讓她發出一聲壓抑的悶哼。不行,太粗了!
她喘息著,視線因高燒而模糊。目光落在左手緊攥的那串沉重的黃銅鑰匙上。鑰匙……如果能找到對應的鎖……
她掙扎著坐起一點,借著月光,仔細辨認腳鐐和手銬上的鎖孔形狀。然后,她在那串沾滿污泥的鑰匙中,一把一把地嘗試。冰冷的手指凍得僵硬麻木,鑰匙孔又小,每一次嘗試都異常艱難。
“咔噠…咔噠…”鎖具紋絲不動。這些鑰匙顯然不是為她身上的刑具準備的。絕望再次漫上心頭。
她猛地將鑰匙串狠狠砸在地上,濺起幾點污泥。劇烈的動作牽動傷口,痛得她蜷縮起來,眼前陣陣發黑。
就在這時,遠處隱約傳來幾聲犬吠!
嬴昭的心臟驟然一緊!不是野狗!那聲音中氣十足,帶著一種訓練有素的警覺!
追兵?!
她瞬間屏住呼吸,身體僵硬,像一具真正的尸體般伏在深草中,只露出一雙在黑暗中警惕睜大的眼睛。恐懼本能地攫住了她,但隨即被更強烈的恨意和求生欲壓制下去。她右手悄悄摸向懷中,那塊染血的碎骨片冰冷而堅硬的觸感傳來,給了她一絲慰藉。
犬吠聲越來越近,伴隨著人類粗重的喘息和腳步聲!還有……一種拖拽重物的摩擦聲。
不是追兵!
嬴昭透過草葉縫隙,看到幾個模糊的身影正沿著河灘上游方向走來。借著月光,她看清了:是三個穿著粗布短打的漢子,肩上扛著簡陋的獵叉,腰間掛著繩索和皮囊。其中一人手里牽著一條半人高、肌肉虬結的黃毛大犬。那大犬正興奮地嗅著地面,發出低沉的嗚咽。他們身后,拖著一頭剛獵獲的、還在滴血的野鹿。
是獵戶!
她必須隱藏!
然而,就在她試圖將身體縮進更深陰影的瞬間,那只訓練有素的黃毛大犬猛地停住了腳步,碩大的頭顱轉向嬴昭藏身的草叢方向,喉嚨里發出威脅的低吼,隨即狂吠起來!
“汪!汪汪汪!”
“老黃!怎么了?”牽著狗的精壯漢子立刻警惕起來,勒緊了狗繩,獵叉指向嬴昭的方向。另外兩人也迅速散開,呈半包圍狀,眼神銳利地掃視著草叢。
“有東西!老黃聞到了!”牽狗漢子低喝道,聲音粗嘎。
嬴昭的心沉到了谷底。她知道,躲不過了。
幾息之后,獵戶們撥開茂密的荒草,火把的光芒驟然刺破了嬴昭藏身的黑暗,將她狼狽不堪、遍體鱗傷的身影暴露無遺!
“嘶——是個娘們?!”一個年輕的獵戶看清后,倒吸一口涼氣,臉上露出驚愕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憐憫。
“好重的傷!還有鐵鐐!”另一個獵戶也皺緊了眉頭,目光落在嬴昭肩頭那猙獰焦黑的烙印上,眼神瞬間變得復雜而警惕。“天牢里逃出來的重犯?奴隸?”
牽著狗的老獵戶——看起來是領頭的,約莫五十歲,臉上布滿風霜的溝壑,眼神像鷹隼般銳利而滄桑。他沒有說話,只是死死盯著嬴昭,特別是她那雙即使在火把光芒下也顯得過于幽深冰冷的眼睛。那里面沒有尋常囚徒的恐懼或哀求,只有一種近乎死寂的戒備和如同受傷野獸般的兇光。
老黃犬還在對著嬴昭狂吠,前爪刨著地面,獠牙外露。
“秦叔,怎么辦?”年輕獵戶看向老獵戶,語氣有些猶豫,“看她這樣子,怕是活不成了……要不……”
他的話沒說完,但意思很明顯。在這荒郊野外,處理掉一個來歷不明、明顯是逃犯的重傷女人,神不知鬼不覺。
老獵戶秦叔沉默著,目光從嬴昭臉上,移到她腳踝手腕磨爛的皮肉,再移到那沉重的鐵鐐,最后,又落回她臉上。他的眼神在火光下明滅不定。
嬴昭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知道,生死就在對方一念之間。她不能死在這里!絕對不能!
她喉嚨滾動,想發出聲音求救或辯解,但干裂的嘴唇只能翕動,只發出嘶啞的氣音。高燒讓她的思維也開始遲鈍。
秦叔忽然蹲下身,粗糙的大手伸向嬴昭的脖頸。嬴昭身體猛地一僵,右手在懷中死死攥緊了碎骨片!如果他敢……
但秦叔的手只是在她額頭飛快地探了一下,隨即縮回。
“滾燙!燒得不輕。”秦叔的聲音低沉沙啞,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斷,“帶上她。”
“秦叔?!”年輕獵戶急了,“她可是……”
“閉嘴!”秦叔低喝一聲,眼神銳利地掃過兩個同伴,“一條命。見死不救,山神要怪罪的。”他頓了頓,目光再次落在嬴昭身上,帶著一種近乎冷酷的審視,“而且……這鐵鐐,看著是好鐵。帶回村里,讓老王頭看看能不能熔了打點東西。”
這個老獵戶救她的真正目的。并非出于純粹的憐憫,而是看到了她身上的“價值”——那副沉重的鐵鐐,是上好的鑄鐵。
嬴昭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氣,只要能活下去,被當作工具又如何?
年輕獵戶還想說什么,被另一個同伴拉住了。兩人顯然以秦叔馬首是瞻。
“過來搭把手,小心點!別被她傷著!”秦叔命令道,自己則警惕地按住腰間的短刀,同時用力勒緊還在狂吠的老黃犬。
兩個獵戶上前,小心翼翼地避開嬴昭身上的傷口,像抬一件易碎又危險的物品一樣,將她從冰冷的泥地里抬了起來。嬴昭沒有反抗,任由他們擺布,甚至刻意收斂了眼中的兇光,顯露出一絲虛弱的順從。沉重的鐵鐐在移動中發出嘩啦的聲響。
她被放在那頭死鹿旁邊,一起被拖拽著前行。鹿血的溫熱腥氣混合著她身上的污泥和傷口散發的腐敗氣息,形成一種令人作嘔的味道。冰冷的鐵鐐隨著拖拽不斷摩擦著傷口,劇痛讓她眼前陣陣發黑,但她死死咬著牙,一聲不吭。
老黃犬被秦叔喝止,不再狂吠,但依舊警惕地跟在后面,時不時回頭對著嬴昭齜牙。
崎嶇的山路在顛簸中顯得格外漫長。嬴昭的意識在高燒和劇痛中浮浮沉沉。她強迫自己保持一絲清明,觀察著周圍的環境和這三個獵戶。
秦叔走在最前面,背影沉穩如山,步伐堅定。他是核心,經驗豐富,有底線,但絕對務實冷酷。
年輕獵戶叫石頭,心腸較軟,容易動搖。
另一個沉默寡言的叫黑子,眼神兇狠,對秦叔的命令執行堅決,對嬴昭明顯帶著戒備和厭惡。
不知走了多久,天色微微泛青時,前方山坳里終于出現了幾縷稀薄的炊煙。一個小小的、破敗的村落依偎在山腳下。
秦叔的家在村子最外圍,一座由原木和石塊壘成的簡陋院落。一個穿著打補丁布裙、面容愁苦的婦人聽到動靜迎了出來,看到嬴昭的慘狀,嚇得捂住了嘴。
“當家的,這……這是……”
“河里撈的,還有口氣。”秦叔言簡意賅,指揮石頭和黑子,“把她抬到柴房去。杏花,拿點熱水和干凈的破布來,再熬點米湯。”他看了一眼嬴昭左肩那猙獰的烙印和沉重的鐵鐐,補充道:“別驚動旁人。”
嬴昭被抬進陰暗潮濕、堆滿柴禾的柴房,放在角落一堆相對干燥的麥草上。婦人杏花很快端來了溫水和一些破舊的布條,眼神里充滿了同情和不安。
秦叔沒有親自照料她,只是站在門口,冷冷地看著。他丟下一句:“能不能活,看你自己的命。”然后便轉身離開,似乎對她這個人本身毫無興趣。他的興趣,顯然在那副鐵鐐上。
石頭幫著杏花嬸嬸笨拙地給嬴昭擦拭臉上的污垢,避開可怕的傷口。溫熱的水觸碰到皮膚,帶來一絲暖意。當杏花試圖擦拭她左肩胛的烙印時,嬴昭的身體本能地劇烈一縮,喉嚨里發出野獸般的低吼,眼神瞬間變得極其兇狠!
杏花嚇得驚叫一聲,倒退兩步,水盆差點打翻。
“別碰那里!”嬴昭嘶啞地警告,聲音如同砂紙摩擦。
石頭也被嚇了一跳,看著嬴昭眼中那非人的兇光,臉上那點憐憫也褪去了,只剩下警惕。
杏花臉色發白,不敢再靠近,只把溫水和一碗稀薄的米湯放在她夠得著的地方,便匆匆退了出去,仿佛柴房里關著一頭隨時會暴起傷人的猛獸。
柴房的門被從外面關上了,但沒有落鎖——或許覺得她這副重傷垂死的樣子根本構不成威脅,也或許,是覺得那副沉重的鐵鐐就是最好的鎖。
嬴昭蜷縮在冰冷的麥草堆里,身體因為寒冷和高燒而劇烈顫抖。左肩的傷口在簡陋擦拭后,暴露在空氣中,反而更加刺痛。她看著那碗渾濁的米湯,胃部因為饑餓而痙攣。
她掙扎著爬過去,捧起那碗溫熱的米湯,像一頭瀕死的野獸,貪婪地、不顧一切地大口吞咽起來。滾燙的液體灼燒著干裂的喉嚨,帶來劇烈的咳嗽,但她毫不停頓,直到碗底朝天。
一絲微弱的熱流順著食道滑下,暫時驅散了一點寒冷和虛弱。她喘息著,靠在冰冷的柴堆上。
柴房外,隱約傳來秦叔和杏花低低的說話聲,還有鐵器敲打的叮當聲——他大概已經在準備處理那副鐵鐐了。
嬴昭閉上眼睛,強迫自己休息,積蓄力量。右手,依舊緊緊攥著懷中那塊從未離身的、染血的碎骨片。
她知道,這里不是終點,只是另一個起點。老獵戶秦叔救了她,但只是將她視為有價值的工具,等到那副鐐銬被取下,她的價值也到頭了。她必須利用這個暫時的庇護所,恢復體力,解除鐵鐐,然后……離開。
黑暗中,嬴昭緩緩睜開眼,一只碩大的老鼠,從柴房一角溜過。一個冰冷而清晰的計劃,在她高燒混沌的腦海中,漸漸成形。
她需要讓秦叔覺得,她不僅僅是一堆廢鐵和麻煩。她需要證明,她還有點別的“用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