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兩天,時間像被按下了快進鍵。文華展現出驚人的行動力,將女兒送去母親家里,然后天不亮就跑去火車站售票窗口,在刺骨的寒風中排著長隊,只為搶到兩張南下廣州的硬座票。
淡黃硬紙車票,輕飄飄,沉甸甸,目的地:廣州。
出發那天傍晚,市火車站像個巨大的、喧囂的蜂巢。巨大的綠色鐵皮車廂首尾相連,像一條鋼鐵巨龍,沉重地喘息著,噴吐著濃重的白色蒸汽,在凜冽的空氣中迅速凝結消散。
站臺上擠滿了人,各種口音、各種氣味混雜在一起,形成一種令人窒息的洪流。扛著巨大尼龍袋的壯漢,挑著扁擔顫巍巍的老人,抱著啼哭嬰兒的婦女,穿著臃腫棉襖眼神精明的生意人……
每個人的臉上都混雜著離別的愁緒、長途奔波的麻木,以及對未知遠方或茫然或熱切的憧憬,巨大的“北上南下”人潮,是這個時代最生動的注腳。
“嗚——”
一聲悠長的汽笛聲撕裂了黃昏的喧囂,綠色的鋼鐵長龍猛地一顫,緩緩啟動。站臺上送行的人影、昏黃的燈光、破舊的站臺雨棚,迅速地向后移動、變小、模糊,最終被甩在車窗外沉沉的暮色里,故鄉的輪廓,在視線中徹底消失。
車廂瞬間被氣味填滿發酵:汗酸、劣質煙、腳臭、方便面香精……車窗縫鉆進的寒風,刺骨如蛇,座位爆滿,過道也擠滿了人,行李塞滿每個縫隙,連呼吸帶著掙扎的意味。
她們的位置靠窗,算是難得的“好位置”。對面坐著一對四十歲左右的夫妻。男人穿著臃腫的深藍色棉大衣,領口油亮,一張臉被北方的風霜雕刻得溝壑縱橫,眼神里卻透著生意人特有的精明和警惕。他緊緊挨著妻子,妻子則抱緊碎花大包袱。過道擠著幾個男人,其中穿半舊磨白軍綠大衣的嗓門最大,高談闊論。
火車哐當駛入黑夜,窗外濃黑,偶有昏黃燈火如遺忘的眼,轉瞬即逝。文麗和文華卻毫無睡意,最初的興奮和激動,在擁擠污濁的環境和刺骨的寒冷中,迅速被生理不適取代。
兩人緊緊靠在一起,試圖從對方身上汲取一點可憐的溫度和勇氣。白天在市里還不覺得,此刻火車徹底遠離了城市的暖源,一路向南,深冬的嚴寒像無數冰冷的針,穿透了她們單薄的衣衫。牙齒不受控制地打顫,手腳凍得麻木僵硬,每一次呼吸,都帶出一團白色的霧氣,瞬間消散在冰冷的空氣中。
“太……太冷了……”文華把衣領拼命豎起來,下巴縮進領子里,聲音抖得像寒風中的落葉,臉色凍得發青,“這……這還沒出關呢……”她抱著胳膊,身體蜷縮成一團。
對面的男人似乎注意到了她們凍得瑟瑟發抖的窘迫樣子,他搓了搓凍得通紅的粗糙大手,放在嘴邊哈了一口白氣,主動搭話,聲音帶著濃重的河北口音。
“大妹子,這大冷天的,也是奔南邊發財去啊?”他目光掃過她們單薄的衣著和緊緊抱著的包袱。
“嗯……”文華勉強點了點頭,牙齒還在磕碰,發出細碎的聲響。
“上貨?”男人很篤定地問,眼神里帶著了然。
他的妻子也抬起頭,警惕地看了她們一眼,又迅速低下頭,把懷里的包袱摟得更緊了。
“看看……有啥能做……”文華含糊。
“一看就是!”男人的妻子插話,帶著了然精明,“這趟線去廣州的,九成都是上貨的。你們做服裝的吧?”
文麗和文華對視一眼,沒有否認,算是默認了。
“這就對嘍!”
男人來勁,他唾沫橫飛說起牛仔褲蝙蝠衫搶手,黝黑的臉上泛著紅光,滔滔不絕的說著自己的經驗和見解。這些話像強心針,暫時驅散文麗內心的寒意和疑慮,對“熱土”升起模糊而強烈的向往,原來她們并不孤獨,同路之人如此的多。
夜,更深了。
車廂像一個巨大的冰窖,寒意從四面八方滲透進來,侵入骨髓。大部分乘客都蜷縮在座位上,裹緊能找到的一切御寒物,在單調的哐當聲中沉沉睡去,鼾聲此起彼伏。
文麗和文華眼皮沉重得像掛了鉛塊,意識模糊,但身體深處那徹骨的寒冷,像無數細小的冰針在刺扎,讓她們根本無法入睡,每一次呼吸都帶著冰碴子的感覺,身體控制不住地微微顫抖著,像寒風中兩片枯葉。
過道男人不知從哪摸出一副沾了油漬的撲克,吆喝聲甩牌聲打破寂靜,夾雜幾分幾毛輸贏聲。
“媽的,真他娘冷!手凍木了!”一男人罵著搓手。
“耍單兒凍死活該!”穿軍綠大衣的老趙笑罵。
他甩牌動作一頓,昏黃燈光下,看到對面:兩女人鵪鶉般緊擠,蜷縮顫抖,眼神空洞,瀕臨凍僵。
又一圈牌完,老趙猛地起身,利落解開軍大衣扣子——濃重煙草汗味撲面而來。他幾步跨到座位前,高大身影投下一片小小的陰影,毫不猶豫把帶著滾燙體溫、沉甸甸的軍大衣,整個兒蓋在包袱上,寬大衣襟順勢將她們的上半身也嚴嚴實實包裹起來!
“穿上點!倆大妹子!”聲音粗糲沙啞,山東口音斬釘截鐵,“瞅你們凍得熊樣!跟冰溜子似的!離廣州遠著哩!再凍就硬嘍!穿上!暖和了再說!”
突如其來的厚重暖意,如滾燙巖漿沖垮冰層!陌生男人的體溫透過棉襖直抵冰封心窩!濃烈的煙草汗味,此刻是粗糲真實的生命熱度!兩人徹底僵住,酸澀熱氣猛沖眼眶,視線模糊。
“大……大哥……這……這怎么行……”文麗終于找回自己的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和顫抖,試圖把大衣推回去,“您自己……”
“甭廢話!穿著!”男人大手一揮,斬釘截鐵地打斷她,“暖和了再說!凍不死你們!”
他毫不在意地擺擺手,甚至沒多看她們一眼,轉身就回到了過道那群牌友中間,一把奪回自己的牌,仿佛剛才只是隨手丟開了一件無關緊要的東西。
“老趙!行啊!憐香惜玉啊!這覺悟!”他的同伴立刻起哄,爆發出曖昧的哄笑聲。
“滾你*的蛋!打你的牌!少廢話!”
被稱作老趙的軍大衣男人笑罵一句,聲音洪亮,甩手打出一張牌,“對A!壓死!管上不管上?!”
帶著體溫的軍大衣,如溫暖鎧甲隔絕嚴寒,冰冷的血液似乎開始重新緩慢地流淌,凍僵的指關節傳來一陣陣麻癢刺痛的感覺,疲憊感如同海嘯般洶涌襲來,瞬間淹沒了她們緊繃到極限的神經,眼皮重得再也抬不起來。
火車搖晃催眠,鼾聲、牌聲、啼哭交織……在厚重軍大衣的庇護下,文麗和文華緊繃的神經終于松懈,互相依偎,頭抵頭,陷入南下旅途中的深眠。
不知過了多久,一陣劇烈的、伴隨著刺耳金屬摩擦聲的晃動,以及驟然爆發的嘈雜人聲,將文麗從深沉的睡眠中猛地拽了出來,心在狂跳,一時恍惚。
睜眼,窗外灰蒙晨光,火車開始減速,“鄭州”大字在晨霧中清晰。車廂里瞬間像炸開了鍋:有人提著大包小裹,急切地擠向車門;有人睡眼惺忪地剛上車,茫然地尋找座位;吆喝聲、行李碰撞聲、小孩的哭鬧聲、列車員嘶啞的報站聲……
身上還蓋著沉甸甸的軍綠大衣,暖意猶存。她急望向過道——卻是空空蕩蕩,昨夜那群喧鬧打牌的男人早已不見蹤影,包括那個叫“老趙”的、穿著軍大衣的山東漢子,不知他在哪個寂靜的小站下了車,甚至沒來取回他這件御寒的衣物。
萍水相逢,雪中送炭。文麗小心翼翼拿下大衣,指尖撫過粗糙磨破的袖口、硬挺的肩線,仔細疊好,莊重放于旁座。濃重煙草汗味縈繞,此刻只剩粗糲真實的暖意。
“姐……到哪兒了?”文華揉著眼沙啞的問。
“鄭州。”文麗輕答,目光凝窗外。
天光大亮,晨霧如紗,站臺上熙熙攘攘的人們穿著和口音都與故鄉迥異。空氣微涼濕潤,與昨夜火車上的酷寒比,已是天壤之別。
火車再次啟動,哐當哐當向南駛去,前路漫長,文麗挺直背,臉貼在冰冷車窗上。窗外,中原大地冬色漸褪,田野透出朦朧嫩綠,火車沖破春寒,扎向南方熱土。
天,澈亮。
晨光照鐵軌,鋪向無盡前路。
南下之程,無限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