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和二十七年,冬。
碎雪江畔,寒霧鎖煙。
風像是淬了冰的刀子,嗚咽著刮過嶙峋的礁石,卷起渾濁的江水,拍打著岸邊一個幾乎被世人遺忘的破敗村落。濕冷的寒氣無孔不入,鉆進每一道墻縫,每一片枯槁的茅草。
村尾最不起眼的一間泥坯小屋,窗戶用破舊的草席勉強堵著,縫隙里透出豆大一點昏黃搖曳的光,像寒夜中一只將熄未熄的螢火蟲,唯有月光如白璧一般撒在其上。
屋內,簡陋得近乎家徒四壁,唯有一張土炕,一張瘸腿的木桌。空氣里彌漫著濃重的血腥氣和一種奇異的、混合著草藥與衰敗的冷香。
土炕上,鋪著唯一還算干凈厚實的舊褥子。一個女子躺在那里,烏黑的長發如同潑灑開的濃墨,襯得她一張臉白得驚人,毫無血色,卻依舊難掩那驚心動魄的麗色。眉如遠山含黛,眼似秋水橫波,即便此刻深陷于產后的劇痛與虛弱,那眉梢眼角沉淀的風情,也如蒙塵的明珠,光華暗斂,依稀可辨昔年冠絕京華的傾城之姿。
她是柳輕兒。曾是帝都“醉月樓”上一曲琵琶動九城、紅綃不知數的絕代花魁。
如今,卻只是這江畔寒村中一個氣息奄奄、無人知曉名姓的孤苦婦人。
汗水浸透了她的鬢發,黏在蒼白的臉頰上。她死死咬著下唇,齒間已滲出血絲,硬是將那撕心裂肺的痛呼咽了回去。指甲深深摳進身下粗糙的褥子,留下道道血痕。終于,一聲微弱的、細若蚊蚋的嬰兒啼哭劃破了死寂。
是個女孩。
柳輕兒渙散的目光艱難地聚焦在襁褓中那團小小的、皺巴巴的粉紅上。沒有初為人母的喜悅,只有一片死水般的空洞和深入骨髓的疲憊。
這孩子,是她屈辱的烙印,是她破碎人生的延續。
她伸出手,指尖冰涼顫抖,輕輕碰了碰嬰兒溫熱的臉頰,一滴混濁的淚無聲滑落,沒入鬢角。
“哇啊……哇啊……”嬰兒的哭聲在冰冷的空氣中顯得格外無助。
就在這時,屋外傳來重物倒地的悶響,以及壓抑的、痛苦的呻吟。
柳輕兒渙散的神經猛地一緊。她用盡最后一絲力氣,掙扎著支起半個身子,目光投向門口。借著微弱的油燈光芒,她看到門檻處趴伏著一個小小的身影。
一個約莫四五歲的少年,渾身濕透,沾滿污泥和暗紅的血漬。他身上裹著一件過于寬大、質地精良卻已被劃得破爛不堪的玄色披風,邊角處用金線繡著繁復的暗紋,此刻被泥污和血塊糊得面目全非。
少年臉色慘白如紙,嘴唇凍得青紫,呼吸微弱,緊閉的眼睫上還掛著未融的冰霜,仿佛剛從地獄血海中爬出,又被這江畔的酷寒凍僵了最后一絲生氣。
是誰?追兵?
還是……同樣被這世道拋棄的可憐蟲?
柳輕兒的心猛地揪了一下。那少年殘破衣衫下隱約透出的傷痕,那緊抿的、倔強的嘴角,讓她想起了自己曾經的無助,與這個剛出世的孩子。她掙扎著,用氣若游絲的聲音喚道:“孩子?進來……外面……冷。”
那少年似乎被這微弱的聲音驚動,艱難地睜開一線眼睛。那是一雙極其漂亮的眼睛,琥珀色的瞳仁有些淡淡的藍,寒夜之下,他的眼睛盛滿了驚惶、痛苦,以及一種不屬于這個年紀的死寂與戒備。
他警惕地環顧四周,目光落在炕上虛弱的女子和啼哭的嬰兒身上,戒備似乎稍稍松懈了一絲。
柳輕兒看著那雙眼睛,心中那點微弱的憐憫和同病相憐瞬間壓倒了所有疑慮。她朝他虛弱地招招手,聲音斷斷續續:“別怕……進……進來暖和……”
少年猶豫了片刻,最終求生的本能和對那微弱善意的渴望占了上風。他用盡力氣,拖著幾乎凍僵的身體,一點一點挪進了屋子,倚靠在冰冷的土墻邊,蜷縮起來,像一只瀕死的小獸。
柳輕兒看著他,又看看懷中不知為何漸漸止了啼哭、睜著一雙懵懂純凈大眼望著她的女兒,心中涌起一股奇異的酸澀與溫柔。她對著墻角的少年,用盡力氣扯出一個安撫般的、破碎的微笑:“你叫什么名字?家……在哪兒?”
少年沉默著,嘴唇動了動,半晌才發出聲音“珩”,他的身體也開始無法控制地劇烈顫抖。
柳輕兒嘆了口氣:“阿珩”她看著懷中女兒那雙清澈的眼眸,又望向墻角那個滿身傷痕、被遺棄在風雪中的少年,一個念頭在她油盡燈枯的心底升起。
她艱難地側過身,將襁褓中的嬰兒輕輕推向少年的方向,聲音輕得像一陣隨時會散去的煙:
“可憐的孩子,都是苦命人,以后你們相依為命吧……”她的目光落在窗外彌漫的、灰白冰冷的寒煙上:“阿珩,幫她起個名字吧。是個姑娘呢。”
少年怔怔地看著那個小小的嬰兒,又看向氣息越來越微弱的女子。那雙深黑沉寂的眸子里,似乎有什么東西輕輕動了一下。他下意識地點了點頭。
悠悠漓江東,清月玉臂寒。
少年向窗外看去,月光如水,靜影沉璧,這只是漓江一處支流旁的小村落,可江水浩浩東去,頗有壯觀。
他囁嚅著開口:“叫清月吧。”
“讓她隨我姓……我姓柳,就叫柳清月。”
柳輕兒最后道,仿佛完成了最后的心愿,緊繃的身體驟然放松。
她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女兒,又看了一眼墻角那個陌生的少年,目光復雜,有憐惜,有不舍,有托付,最終歸于一片沉寂的空茫,她勾起唇角笑了笑,昔日嫵媚動人,風華傾城的臉龐上,竟顯露出一絲慈祥的,溫暖的笑容。
然后,她眼睫緩緩垂下,如同被風吹熄的燭火。
屋內,只剩下破舊油燈芯子燃燒時細微的噼啪聲,以及嬰兒再次響起的、細弱的哭聲。
少年靠在冰冷的墻上,看著炕上已然失去生息的女子,又看向那個哭得小臉通紅的嬰兒“柳清月”。屋外的寒風呼嘯著,卷起地上褪色的玄色披風一角,露出內里一角殘破的金線蟒紋,在昏黃的燈下,一閃而逝。
寒煙清月,遺孤泣血。
命運的絲線,在這一方破敗的泥屋中,悄然纏繞上兩個飄零的靈魂,將他們推向了未知而波瀾壯闊的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