曦和再一次踏上忘川橋時,已非十萬年前的懵懂可比,魂魄里出現了隱隱的金光。那點微弱卻純凈的金芒,如同深埋地脈的太陽精魄,在幽冥永恒的死寂中,執拗地閃爍。輪回百世,人間煙火、妖界詭譎、幽冥森寒……悲歡離合如刻刀,將她靈魂深處那簇桀驁神火打磨得溫順內斂,也將一個影子,深深鑿進了她的神魂——幽冥王座上那道冰冷、孤寂、銀發如霜的剪影。
她不再渾噩。每一次飲下忘塵水,那碗渾濁的液體似乎對那點金光格外“寬容”,總讓她帶走一絲模糊的暖意,一絲對銀色的悸動。她知道他叫域淵,是執掌生死輪回的幽冥之主,是無情秩序的化身,他們稱之為神。可她更記得他指尖拂過花瓣的微暖,記得他腳邊無聲的庇護,甚至……記得那潑了他一臉獸乳的無奈和那句咬牙切齒的“蠢物”。這些碎片,在忘塵水失效的邊緣掙扎,拼湊成一個讓她靈魂深處為之顫抖的輪廓。
可曦和輪回的軌跡,因那散落三界的光點,注定要一次次撞破幽冥的冰冷壁壘。
畫中仙,百年凝眸——
再一世,她竟投生在一幅懸掛于幽冥界某座古老偏殿墻上的古畫里,成了畫中一個臨窗遠眺的仕女。畫紙脆弱,時光無情,色彩在幽冥的陰氣中緩慢剝落。她被困在方寸之間,只能日復一日看著窗外一成不變的幽冥灰暗天空,以及殿內偶爾走過的、面目模糊的鬼差。
直到那一天,域淵的身影出現在這廢棄的偏殿門口。他似乎在尋找某件舊物,目光漫不經心地掃過墻壁,最終停在了這幅殘破的古畫上。畫中仕女的側影,那眉宇間一點難以言喻的熟悉感,讓他冰冷的眉峰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他并未走近,只是站在殿門口,隔著遙遠的距離,對著那幅畫,抬起了手。指尖縈繞起一縷極其精純、帶著幽邃寒意的神力。那神力并非破壞,而是無聲無息地籠罩了整幅畫卷。剝落的色彩瞬間凝固,脆弱的畫紙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溫柔地加固、撫平,甚至那仕女衣袂上褪去的顏色,都重新煥發出溫潤的光澤。百年歲月流逝,這幅本該化為塵埃的古畫,在幽冥之主的庇護下,始終如新。
畫中仙的魂靈,日日感受著那籠罩畫卷的、源自域淵的冰冷神力。那力量隔絕了歲月的侵蝕,也隔絕了幽冥的陰寒。她無法動彈,無法言語,只能長久地“凝望”著窗外那片被神力隔絕而顯得格外“干凈”的天空。那冰冷的力量,成了她百年孤寂中唯一的依靠和慰藉。當畫軸最終在一次意外中被焚毀,她的魂魄飄向忘川橋時,心中竟充滿了對那股冰冷力量的眷戀與不舍。經過王座時,她忍不住停下,對著那模糊的剪影,無聲地做了一個畫中仕女斂衽為禮的動作。
王座之上,域淵擱在王座扶手上的指尖,輕輕叩擊了一下冰冷的黑曜石。
石雕妖,指尖碎念——
這一世,離譜得讓曦和本人都想掩面遁走。她竟投生成了幽冥采石場深處一塊剛生出靈智的冥頑石!懵懂的意識在冰冷的石頭里蘇醒,感知著周圍粗糙的鑿擊聲和石屑紛飛。
混沌中,一股龐大到令她靈魂戰栗的冰冷神威籠罩下來。鑿擊聲停了,周遭死寂一片。她“感覺”到一雙冰冷的手,帶著某種審視的意味,撫上了她粗糙的石身。那觸感……是域淵!
她怎么會在他的手里?!
緊接著,更讓她石心(如果石頭有心的話)都要嚇裂的事情發生了。一股精純無比、足以開山裂石的幽冥神力,開始小心翼翼地注入她的石體!那力量帶著一種近乎“雕琢”的意念,冰冷、精準、不容抗拒。石屑紛飛,她的意識被那強大的神力包裹著、塑造著,一種難以言喻的親密感伴隨著巨大的恐懼席卷了她。
域淵似乎想親手雕琢一件什么器物。神力在她體內流轉,剝離著多余的部分,勾勒著雛形。就在那冰冷的神力即將觸及石心最核心、那點微弱金芒藏匿之處時,域淵的動作驟然停住!
一股極其微弱、卻熟悉到靈魂深處的本源氣息——那屬于曦和、屬于太陽神火的純凈熾熱,如同投入寒潭的火星,猛地在他冰冷的神力感知中炸開!雖然微弱至極,但對他而言,如同黑夜中的驚雷!
“嗯?”一聲冰冷的、帶著一絲錯愕和難以置信的輕哼。
下一刻,包裹著曦和石身的幽冥神力瞬間變得狂躁!不再是溫柔的雕琢,而是毀滅性的擠壓!冰冷刺骨的劇痛瞬間攫住了曦和剛凝聚的意識。
“怎么成了這幅鬼樣子……”什么鬼樣子?一個幽冥之主見不到鬼?那明明是她在仕女圖中的樣子!這是曦和從域淵的眼眸中看到的倒影。
咔嚓——!
堅硬無比的冥頑石,連同里面剛誕生不久的懵懂石妖之靈,在他指下應聲化為齏粉!石屑紛揚,尚未落地便消散在幽冥的陰風中。曦和的魂魄瞬間被巨大的排斥力彈出,劇痛和一種被徹底“抹除”的冰冷感讓她魂體震蕩,金光都黯淡了幾分。她甚至來不及感受委屈,就被無形的力量裹挾著,身不由己地飄向忘川橋的方向。意識模糊中,只記得那雙冰冷眼眸中一閃而逝的、比幽冥最深處的寒淵還要刺骨的厲色,以及那不容置疑的毀滅意志。
她幾乎是狼狽地“摔”上了忘川橋。橋下忘川河水咆哮,仿佛在嘲笑她的癡心妄想。她顫抖著捧起鬼差遞來的忘塵水,那渾濁的水面映出她驚魂未定、金光紊亂的魂影。這一次,她甚至不敢再抬頭去看那高踞王座的身影。
冥河蚌精之世——
或許是天道覺得她膽子還不夠大,又或許是想給冰冷的幽冥之主一點“驚喜”,曦和這一世竟投生成了忘川河底一只懵懂的小蚌精!她的蚌殼是罕見的淺金色,內里孕育的珍珠也帶著淡淡的金芒,在渾濁的河水中格外顯眼。
她日復一日地吞吐著冥河水,濾取著微薄的靈氣,最大的樂趣就是偷偷觀察河面上那座宏偉的忘川橋,以及橋上偶爾經過的、氣息冰冷的身影。她甚至用河底最光滑的冥石碎片,笨拙地在蚌殼內壁上刻畫著一個模糊的、只有銀發輪廓的“神像”。
一日,域淵立于忘川橋中央,似乎在感應著幽冥深處的某種異動,神情比往日更加沉凝。河底的小蚌精(曦和)看得癡了,忘了自己正在用力濾水,結果一個沒控制好力道,“噗”地一聲,竟將一顆剛剛凝聚成形、還帶著濕漉漉金輝的珍珠,如同炮彈般吐出了水面!
那金光閃閃的小東西,帶著一道完美的拋物線,在域淵毫無防備的情況下,精準無比地——砸在了他光潔飽滿的額頭上!
“啪嗒!”一聲清脆的響聲在寂靜的幽冥中格外刺耳。
時間,再次凝固了。
忘川河水似乎都停止了流動。橋上的鬼差們恨不得立刻把自己埋進橋板里。域淵緩緩地、緩緩地抬手,撫上被砸中的額心。觸手溫潤,帶著一絲微弱的、卻異常熟悉的暖意。他低頭,那顆小小的、金芒流轉的珍珠正安靜地躺在他腳邊。
他的目光,冰冷地投向忘川河面。河底的小蚌精早已嚇得緊緊合上了蚌殼,縮在淤泥里瑟瑟發抖,內心哀嚎:完了完了,這次真的要被做成珍珠粉了!她甚至能感覺到一道穿透河水的、冰冷刺骨的視線鎖定了她。
然而,預想中的毀滅并未降臨。域淵只是彎腰,用兩根修長冰冷的手指,拈起了那顆帶著水漬和微弱金光的珍珠。他凝視著珍珠內流轉的、屬于太陽神火本源的那一絲微芒,指尖無意識地摩挲了一下。那微弱的暖意,仿佛透過指尖,輕輕燙了他一下。
他什么也沒說,只是將那顆珍珠收入袖中,身影隨即消失在原地,仿佛什么都沒發生過。只有河底那只差點嚇死的小蚌精知道,幽冥之主的額頭,曾被一顆剛出爐的、帶著她體溫和“愛意”(驚嚇)的珍珠砸中過。這一世結束時,曦和(蚌精魂)走上忘川橋,捧著忘塵水,感覺自己的蚌殼(魂體狀態)都在發燙。
她正準備仰頭飲盡,忘川橋頭的風忽然逆卷。不是幽冥慣有的森寒,是裹挾著三界清氣的灼燙暖意。曦和抬頭的瞬間,整座奈何橋竟劇烈震顫——金光如天河決堤漫過橋面,穹頂裂開一線,露出神界亙古不熄的曦光。昆侖立于光瀑中央,月白古袍掃過之處,忘川濁浪驟然沉降,連橋頭猙獰的鬼面石雕都斂了兇相。他周身流轉的神光形成無形屏障,那些試圖靠近的怨魂厲鬼瞬間化為星屑,唯有他目光落處,萬物皆服。
“這碗水,今日不必喝了。”
溫和的聲音卻帶著不容置喙的威壓,曦和捧著陶碗的手指驟然收緊,魂體上的金光竟隨著這聲輕語掀起漣漪,連忘川上空凝滯的時光都泛起微瀾。她看見昆侖抬手時,指尖流淌的光暈里浮沉著日月星辰的虛影,那是開天辟地時便存在的神力,讓幽冥的法則都為之一滯。
“十萬年輪回已滿,”清光落在眉心的剎那,昆侖周身的金芒突然暴漲,整座幽冥仿佛被投入火種的寒潭,那些被忘塵水模糊的碎片在神光中灼灼燃燒——若木花旁的銀發、貓爪下的暖意、麒麟蹄邊的獸乳、畫中凝固的色彩、石屑里的劇痛、蚌殼外的珍珠……突然清晰如烙印,“該回家了,曦和。”
橋尾的冷哼幾乎被神光壓碎。域淵站在明暗交界處,銀灰長發被金輝鍍上冷邊,捏著珍珠的指尖因用力而泛白。他看著昆侖身后那片幾乎要吞噬幽冥的光海,聲音里淬著冰:“你說回去就回去?這幽冥界什么時候輪到你做主了?”
一字一句,擲地有聲,話音剛落域淵銀發飄動,不輸于昆侖的神力從幽冥各處開始往掌心引聚,忘川隨著他的動作掀起驚,忘川水底沉睡的上古石碑竟浮出水面,碑上古老符文被強大的力量催化流動,原本幽暗的幽冥界頓時變得熠熠生輝。
而這邊的昆侖卻目光溫和,仿佛沒有把域淵呼之欲出的憤怒放在眼里:“你倒是學會說硬話了。”他轉向曦和,語氣里的威壓重了三分,連空氣都凝成實質,“萬象天樞臺上的封印已裂,太陽神火也淬得圓滿。最后一世,需得你自己走完——去人間,找一幅畫。”
“畫?”曦和在威壓中幾乎難以呼吸,甚至都來不及多問,卻見昆侖袖口拂過處,一道金橋自光中延伸至她腳下,那是只有應運而生的初代遠古真神才能凝聚的“通途”。
“畫舫上的畫。”昆侖的目光掃過域淵時,神光與幽冥之氣碰撞出噼啪聲響,“畫里有你要找的答案,也有……你的因果。”
話音未落,曦和已被神光托入半空,送入輪回。
她聽見域淵在身后冷笑。看見幽冥界的驚濤駭浪。再后面的一切,她就都不知道了……
那神力掀起的風浪里,藏著一絲連幽冥法則都察覺不到的退讓。
當金光穿透幽冥結界時,昆侖望著域淵被神光映亮的側臉,輕笑:“你把珠鏈藏在袖中十萬年,就不怕被她看見時,碎了你的冷臉面?”
域淵轉身踏入暗影,銀發掃過之處,神光竟自動退避三分:“老東西,滾回你的神界。”
忘川河畔,彼岸花在交界處成燎原之勢開始綻放,一半承著神界的光,一半浸著幽冥的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