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象天樞臺的金光漫過三界那日,昆侖正端坐摩挲著案上一卷刻滿星圖的龜甲。墨羽進來傳話時,指尖才指向天樞臺方向,話未說盡,他已化作清光掠出殿門。
高臺之上,曦和緩步而下,步步生金輝。
一襲流金古裙裹著身形,長發未綰未系,任那抹耀眼金光鋪陳身后,隨天風揚起。肌膚瑩白如玉,在神光映襯下似有溫潤光澤流淌。眼底是漫不經心的懶,偏眸光流轉時,又皎潔得要把三界光華都比下去——
這便是太陽之神歸位的模樣,洗盡鉛華,依舊是開天辟地時那抹最烈的光,鋒芒斂了些,懶怠添了些。如初升旭日,驅散神界亙古清冷,帶來前所未有的生機。她的明艷與神性相融,足以令日月失色,萬界屏息。
昆侖立于臺下,望著那張既熟又生的臉,恍惚失神。封印她時,她尚年幼,性子頑劣不羈。萬載間所見,更不是這般絕色芳華,不染半分過往痕跡。
“昆侖?”曦和在他面前站定,這名字似刻在神魂里,讓她覺出幾分熟稔。聲音清潤如溪,帶著恰到好處的疏離與親切。
“你倒是舍得回來了……”昆侖聲音里藏著不易察覺的干澀,看她走近時帶起的細碎金輝,緩緩躬身,行了個古老神禮。
曦和抬手擋了擋天頂傾瀉的神光,指尖漫不經心地繞著一縷發絲:“許是睡夠了,自然就醒了。”目光掃過臺下跪倒的諸神,眉頭微蹙,“這是做什么?擺道場?”
諸神聞言,頭埋得更低了。
昆侖無奈搖頭,側身引她往神殿去:“你既歸位,當登主神之位,昭告萬界,同慶萬年。”
“登位?”曦和腳步一頓,像聽到什么趣事,忽然笑了。笑意漫在眼底,卻沒達心底,“登了位,是不是要天天聽你們念叨哪路山神打架、哪處河伯娶妻?”她擺了擺手,金輝在指尖晃了晃,“罷了,神位空著也不會長腿跑了,萬界要慶便自己慶去……”
話音未落,一道金紅色流光從天際俯沖而來,在曦和身側化作緋衣少女。發間別著三支金羽,眼尾微挑,帶著股桀驁靈氣。“神女說的是,那些瑣事聽著就累。”少女說著,自然地站到曦和身側,替她拂去肩頭云絮。
曦和盯了盯她發間顫動的金羽,指尖輕輕碰了碰,傳來溫暖灼意,心中莫名一安。
“你是金烏神鳥?”她驚奇地看著眼前少女,唇角彎起淺淺弧度,明艷臉上漾開一層柔光。
“屬下離朱,從今往后寸步不離。”離朱屈膝行禮,聲音清脆如鳥鳴。
三足金烏本是太陽伴生神獸,太陽之神唯在神力大成時,伴生神獸才會出現。她們本就相伴相生,曦和看她自是高興。
“好!走吧!”二人說著就要離開,全然忘了底下跪的諸神和一旁的昆侖。
昆侖終究坐不住了:“走走走……走哪去?剛回來就要走?神界諸事不管了?”在她面前,他竟半點神尊威嚴也維持不住。
“這地兒我頭回來,還沒玩夠。你且替我管幾年,好不好?”曦和彎了彎眼,帶了點撒嬌的意味,轉身便往云海深處走。足尖所過之處,云氣凝結成參天古樹,仙草破土而出,轉眼成了一方明媚天地。
罷了,她一回來,連神威最濃的萬象天樞臺都添了花草……昆侖只覺頭疼。
一日,曦和是被離朱那穿透瓊宇大殿的尖叫驚醒的。
離朱不愧是金烏神鳥,這一叫,不僅叫醒了曦和,連真神昆侖都驚動了。曦和不知何事,從后殿瑤光林里連滾帶爬起身,奔至前殿,眼前景象讓她驟然怔住——
一百零八匹麒麟神獸整整齊齊匍匐在大殿外,離朱被嚇得喚出真身,飛棲在扶桑樹上。昆侖也看愣了。
“這哪來的看門狗?!”曦和被這突如其來的陣仗驚得不輕,脫口便說了“狗”字。
那一百零八只麒麟忽然都委屈巴巴地面面相覷……
怎么就成狗了……
也沒人敢這么罵他們啊……
真是活久見……
這話,怕是此刻在場諸位所有生靈的心聲了,包括昆侖。
昆侖望著那一百零八只麒麟垂首委屈的模樣,眉頭蹙得更緊,揮手便將它們遣去了神界的天門守著。轉回頭時,見曦和正饒有興致地盯著麒麟消失的方向,眼底那點驚惶早散了,只剩孩童般的好奇。
“這些是域淵送來的。”他沉聲道,指尖在袖中捻了個訣,將方才麒麟踏碎的云階復原如初。
“域淵?”曦和重復這兩個字時,眉峰幾不可察地動了動。像是風拂過冰封萬古的湖面,心底深處有什么沉睡的碎片被輕輕撞了一下,泛開細碎的漣漪。那名字帶著極沉極古的氣息,像從開天辟地時的混沌里撈出來的,熟悉得讓她指尖微麻,卻又想不起分毫關聯。
她垂眸理了理裙擺上流淌的金輝,漫不經心地抬腳往殿內走:“我知道他……亙古的真神嘛,早見晚見也不差這幾日。左右總不能讓我特意跑過去,就為跟他說句‘謝謝’吧……”
離朱從扶桑樹上飛下來,落在她肩頭,用小腦袋蹭了蹭她的臉頰:“神女說的是,要見也合該是他來拜見神女才是。”
昆侖看著她背影,那抹流金古裙在晨光里漾開柔和的光暈,步過之處,地磚縫隙里竟鉆出點點金蕊,順著廊柱攀援而上,轉眼便開成了一片灼灼花海。他忽然想起萬載歲月前,她也是這樣,走著走著就把冰封的昆侖山踏出了滿坡春色。
“你要在此處住下?”他跟上兩步,目光掃過這方被她神力催開的天地,“瓊宇殿雖好,卻偏僻了些。”
曦和在一株新抽芽的古樹下站定,抬手接住一片飄落的金葉,葉尖的暖意順著指尖漫進心口。“偏僻才好,省得日日有人來念叨登位的事。”她轉頭看他,眼底懶怠依舊,卻多了點鮮活的笑意,“昆侖,萬載過去,你還是這般愛管閑事。”
昆侖一噎,竟找不出話來反駁。
離朱在一旁咯咯地笑,被昆侖瞪了一眼,連忙斂了聲,卻還是忍不住往曦和身后縮了縮。
曦和笑著揉了揉離朱的發頂,金羽在她掌心輕輕顫動。她望向遠處云海翻騰的天際,晨光正從云層里漫出來,將她的側臉鍍上一層柔光。
“域淵也好,諸神也罷,”她輕聲道,像是說給他們聽,又像是說給自己,“等我把這神界逛夠了,自然會尋他們去。”
“走!離朱!我帶你去尋能長入天際的扶桑樹!”
話音落時,滿殿的金蕊忽然齊齊轉向太陽升起的方向,花瓣上的露珠折射出萬千光點,如同撒了一把碎星在人間。昆侖望著這一幕,忽然覺得,或許真該讓她這樣閑散幾日。畢竟這三界的光,本就該是這般無拘無束的模樣。只是現在這樣,不知道幽冥界北溟淵里的那位知道后會作何感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