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玄知并未低頭，只是那抱著季寧的手臂，似乎更穩定了一些，穩定的讓季寧無法輕易掙脫。
清冽的冷香若有若無地縈繞在季寧的鼻尖，帶著一種能安撫生理恐懼的力量。
就在季寧以為這沉默會持續到地老天荒時，一個聲音，如同玉石敲擊冰棱，清冷、悅耳，卻又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在她頭頂上方響起：
“嚇傻了？”
慕玄知的聲音不高，甚至稱得上平淡，卻奇異地蓋過了周遭獸潮的喧囂，清晰地傳入季寧的耳中，讓她心臟猛地一跳！
聽到聲音后的季寧的身體瞬間繃得更緊，就像一只受驚的幼獸。
她沒有抬頭，只是把臉更深地埋進那微涼的白袍布料里，只留下臟兮兮的后腦勺對著他，發出一聲模糊的、帶著濃重鼻音的嗚咽
“……嗚……”
她強迫自己維持著顫抖和嗚咽，不敢有絲毫屬于“季寧”的回應，只是發出更加委屈和恐懼的抽泣聲，小小的肩膀聳動著。
她的反應，似乎完全符合一個受驚過度的孩子。
可慕玄知的話頭并未停止。
他抱著她，步履未停，仿佛只是隨口閑聊，卻字字句句都帶著無形的鉤子：
“你方才那一下，滾得倒是快。”
他語氣平淡地陳述，像是在評價一件無關緊要的事。
“比那些嚇軟了腿的廢物，強上些許。”
“這身手，倒是那些成年人都不及你”
聽聞這話，季寧的抽泣聲幾不可聞地頓了一下！
這一瞬間，冷汗浸透了季寧后背單薄的衣物，帶來一陣刺骨的冰涼。
她不敢動，只能把嗚咽聲放大，試圖用噪音掩蓋自己的慌亂。
“你叫什么名字？”
慕玄知的話語再次直指核心。
名字！季寧大腦飛速運轉。
她根本不知道這具身體叫什么！胡亂編一個？一個真正受驚的孩子可能會忘記或哭鬧著不回答，但一個能“滾得快”的孩子，真的會完全傻掉嗎？
季寧覺得她的偽裝在對方的審視下似乎處處都是破綻，索性眼睛一閉將哭泣聲放大一些，又哭又鬧的將一個受了驚嚇的八歲小孩展現的淋漓盡致。
緊接著又是一陣沉默，就在季寧哭的上氣不接下氣，啜泣的聲音愈發小了的時候，慕玄知的聲音卻又是猝不及防的傳來。
“那你家住何處總知道吧”
家在何處？
季寧對于這個話題更是茫然！
她連這個世界是方是圓都不知道！但是如今這個場景，倒是給了她一個很好的理由。
“沒……沒了……他們....都被踩……踩沒了……”
她帶著絕望的哭腔，語無倫次地指向身后獸潮的方向，這倒不算完全說謊，獸潮之下，多少家園化為齏粉。
短暫的沉默中，只有風聲、獸吼聲，以及男子穩定得可怕的腳步聲。
季寧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甚至能感覺到頭頂上方那道無形的、清冷的目光，似乎正穿透她臟污的頭發，落在她的后頸上，帶來一種被剝開審視的寒意。
他信了嗎？還是……
就在她幾乎要被這沉默的壓迫感逼瘋時，男子那清冷的聲音再次響起，這一次，似乎帶上了一絲極淡、淡到幾乎不存在的……玩味？
“倒是個命硬的。”
話落，他不再追問，仿佛剛才的試探只是興之所至。
但季寧知道，絕非如此！
這個如謫仙般清冷絕塵的男子，已經敏銳地察覺到了她靈魂氣息的異樣。
他看似隨意的言語，其實句句都是試探。
話落，兩人皆不再言語，季寧依舊抽抽搭搭，只是眼睛正經過衣袍，悄悄的朝著下方瞅去。
低垂的視線，恰好能清晰地看到男子行進時，那雙踏在污濁煉獄之上的……足履。
那是一雙素白無瑕、樣式極其古樸的云履。
鞋面不知由何種材質織就，細膩溫潤，流轉著月魄般清冷的微光，在這血腥泥濘的環境中，竟比初雪還要潔凈。
鞋頭微微上翹，勾勒出優雅的弧度，如同古籍中描繪的仙人踏云之履。
最令人震撼的，是這雙纖塵不染的云履，每一步落下的瞬間！
腳下，是混雜著暗紅血污、破碎內臟、泥漿草屑、甚至不知名獸類排泄物的粘稠地面。
泥漿渾濁不堪，氣泡在表面破裂，散發出令人作嘔的腥臭氣息。
從季寧的角度可以清晰的看見殘肢斷骨半陷其中，鋒利的斷口在晦暗光線下閃著不祥的光。
一些地方甚至積著淺淺的血洼，暗紅色的液體表面漂浮著油脂和碎末。
然而！
當男子那素白的云履即將觸及這污穢泥濘的剎那——
異象陡生！
仿佛有一層無形無質、卻又絕對存在的“界域”，以他的足尖為中心，瞬間鋪展開來！
沒有驚天動地的聲勢，沒有刻意散發的威壓。
這避讓污穢、踏光而行的能力，讓季寧看得目瞪口呆。
這人到底有多強才能做到如此。
季寧被那名穿著制式皮甲、滿臉風霜與驚愕的守衛漢子有些粗魯地接過去時，還沉浸在方才那步步生“凈蓮”的震撼余韻中，就連慕玄知隨手丟出的張白帕剛好遮住了額頭都不自知。
城內的喧囂、劫后余生人群的哭喊、傷者的呻吟、以及空氣中濃得化不開的血腥與汗臭混雜的氣息撲面而來，讓她幼小的身軀再次瑟縮。
守衛漢子似乎想說什么，但季寧的目光卻死死追隨著那道即將消失在巨大城門甬道外的素白身影。
他只是極其輕微地、近乎敷衍地點了下頭，甚至未曾再看她或那守衛一眼，仿佛季寧就是他隨手丟開的一件無關緊要的物品。
緊接著，他腳步輕輕一點。
嗡！
一聲微不可聞、卻仿佛直接震蕩空間的清音響起。
他整個人，便化作一道純粹而冰冷的白色流光，以一種超越了肉眼捕捉極限的速度，逆著逃難人潮的縫隙，從剛剛關閉一線的巨大金屬城門中，輕盈地“滑”了出去！城門在他身后轟然閉合，發出沉重的悶響，將城內暫時的安全與城外無邊的煉獄徹底隔絕。
城墻上，無數疲憊不堪、渾身浴血的守軍，以及剛剛撤入城內、驚魂未定的幸存者們，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被那道突兀出現在城外孤地上的白影所吸引！
慕玄知靜靜懸立于離城門約百丈之遙的虛空之中。
腳下，是尸骸枕藉、血流漂杵的焦黑大地。
前方，是如同黑色怒海般奔涌而來、裹挾著毀滅一切氣勢的恐怖獸潮！煙塵遮天蔽日，無數雙猩紅的獸眼在煙塵中閃爍，震天的咆哮匯成毀滅的洪流，大地在無數巨蹄的踐踏下痛苦呻吟！
他一人一劍白衣勝雪，身姿挺拔，面對那足以淹沒城池、碾碎山岳的萬獸狂瀾，渺小得如同驚濤駭浪前的一粒塵埃！
然而，他身上的氣息，卻比那獸潮更加冰冷。
“吼——！！！”
沖在最前方的，是幾頭形似巨犀、披覆著厚重骨甲、獠牙如攻城錐般的巨獸（裂地犀）。
它們看到了擋在前方的渺小身影，非但沒有減速，反而被激起了兇性，發出震耳欲聾的咆哮，低著頭，將最堅硬的骨角對準了慕玄知，如同失控的山巒般狠狠撞來！
它們身后，是潮水般緊隨的各種兇獸，利爪獠牙閃爍著寒光！
也就是在這時，慕玄知動了。
他甚至連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只是極其隨意地、對著那排山倒海般沖來的獸潮最前端，伸出了那只骨節分明的右手。
五指張開，掌心朝外，動作輕描淡寫，如同拂去肩頭的一片落葉。
然而——
就在他手掌推出的瞬間！
轟隆——！！！
前方的空間，仿佛被一只無形的、覆蓋方圓百丈的巨手狠狠拍擊、凝固、然后……向前方狂暴地碾壓而去！
這動作沒有刺目的光華，也沒有華麗的招式。
只有一股純粹到極致、磅礴到無法想象的空間巨力，如同無形的海嘯，以他的掌心為原點，轟然爆發！
而在他掌心揮出的時候，首當其沖的那幾頭裂地犀，龐大的身軀如同撞上了一堵無形的墻面一般前進不了一點。
而下一秒！
咔嚓！咔嚓！咔嚓！
城墻下的人們只聽到那令人牙酸的、密集到極致的骨骼碎裂聲如同爆豆般響起！
妖獸們那足以撞塌城墻的堅硬骨甲，在無形的空間碾壓下，脆弱得如同朽木！
龐大的獸軀如同被投入萬噸液壓機的面團，瞬間向內塌陷、扭曲、變形！鮮血混合著內臟碎塊如同被擠爆的水袋，從巨獸的眼耳口鼻乃至全身骨甲的縫隙中狂噴而出！它們連一聲完整的哀鳴都未能發出，就在半空中被硬生生擠壓、碾碎成了幾團巨大而猙獰的血肉煙花！
然而這恐怖的碾壓之力并未停止！如同水面的漣漪一般，不斷的繼續向后擴散！
緊跟在裂地犀身后的兇獸群，無論是皮糙肉厚的、還是敏捷靈巧的，只要被這無形的空間巨浪邊緣掃中——
噗！噗！噗！噗！
如同被無形的巨鐮橫掃而過！獸群的前鋒如同被收割的麥子，成片成片地倒下！
肢體斷裂，身軀破碎！殘肢斷臂混合著滾燙的獸血和內臟，如同暴雨般潑灑向天空，又重重砸落在地，將本就污穢的大地染得更加猩紅刺目！一股濃烈到令人作嘔的血腥風暴瞬間形成！
僅僅一掌！
獸潮那勢不可擋的鋒銳箭頭，被硬生生抹平了！
留下一個巨大的、由血肉殘骸鋪就的扇形死亡地帶！
后方洶涌的獸潮被這突如其來的、無法理解的恐怖死亡所震懾，前排的兇獸發出驚恐的嘶鳴，本能地想要剎住腳步，卻被后方洶涌的同伴推搡著，擠撞著，瞬間亂成一團，踐踏死傷無數！
城墻上，死一般的寂靜！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張大了嘴巴，仿佛被扼住了喉嚨，發不出任何聲音！恐懼、震撼、難以置信……種種情緒在他們臉上交織。
慕玄知緩緩收回手，素白的袖袍在腥風中微微拂動，依舊纖塵不染。
他懸立虛空，目光淡漠地掃過下方混亂的獸群，仿佛剛才只是隨手撣去了幾粒微塵。
不僅所有人如此，就連后面還在涌動的妖獸看到這一幕也明顯的呆愣了起來。
看見同伴們在這個人類的手下沒有一絲一毫的還手之力，妖獸們猩紅的雙眼迅速褪去血色，甚至還有著隱隱后退的姿勢。
也就是在這時，季寧聽到空中傳出一陣急促的鳥鳴，聽到這聲鳥鳴的妖獸們像是得到了什么指令一般，瘋狂的便往來時的路狂奔。
慕玄知就立在城門前，看著妖獸退出大概三十里外后，這才慢吞吞的回到了城內。
慕玄知身上的那襲白袍，依舊纖塵不染，潔凈得仿佛剛從云端裁下，未曾沾染城外一絲一毫的血污、煙塵或殺氣。
甚至他周身縈繞的那股清冽如冰泉的冷香，也未曾被血腥味侵染半分。唯有他那雙琉璃灰色的眼眸深處，似乎沉淀著一絲尚未完全散去的寒意。
他踏入城內的瞬間——
時間，仿佛再次凝固了。
城門口附近，所有正在忙碌的士兵、救助傷員的醫者、驚魂未定的難民……無論是誰，無論正在做什么，動作都如同被按下了暫停鍵。
緊接著，是如同浪潮般席卷而過的、死一般的寂靜！
無數道目光，帶著無法形容的敬畏、震撼、以及一種近乎于頂禮膜拜的狂熱，齊刷刷地聚焦在那道白衣身影之上！
撲通！撲通！撲通！
不知是誰帶的頭，如同風吹麥浪，靠近城門的人群，無論是士兵還是平民，如同被無形的力量牽引，紛紛朝著慕玄知的方向，虔誠無比地跪伏了下去！
可眾人的膝蓋還未碰到地，便被一道力量無形的托起，被這無數道虔誠目光聚焦的慕玄知，卻連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他仿佛行走在一片虛無之中，周遭那些跪拜的身影、敬畏的目光、乃至空氣中彌漫的濃烈情緒，于他而言，不過是掠過身畔的、無關緊要的風。
他的神情淡漠依舊，步伐從容穩定，徑直走向城門內側一處相對空曠的角落——季寧正被那名守衛漢子手足無措地扶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