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衛漢子看到慕玄知走來,身體猛地一僵,臉上瞬間褪盡血色,扶著季寧的手都開始劇烈顫抖。他想跪下,又想行禮,整個人陷入巨大的惶恐和不知所措中。
慕玄知停在他面前,沒有言語,甚至沒有看那守衛一眼。
他只是極其自然地、如同在路邊拾起一件自己遺落的物品般,對著季寧伸出了手,動作隨意,毫無溫情可言。
季寧呆愣著不動,慕玄知卻好似失去了耐心,修長的手臂一揮,季寧瞬間感覺自己的身體不受控制的就朝著他走去。
就在這時——
“上仙!慕上仙!請留步!”
一個急促而帶著無比恭敬、甚至有些惶恐的聲音從人群后方傳來。
只見一位身著玄色錦袍、身形魁梧、面容威嚴卻難掩疲憊與激動之色的中年男子,在一眾氣息精悍的護衛簇擁下,分開跪伏的人群,快步向慕玄知走來。
來人正是這座浮游城的城主——岳擎山。
岳擎山走到慕玄知面前三步遠,便深深一揖到底,姿態放得極低,聲音帶著發自肺腑的感激與敬畏:
“慕上仙神威蓋世,只手便能挽狂瀾,救下滿城的生靈!此恩此德,浮游城上下,永世難忘!還請上仙移步城主府稍歇,容岳某略備薄酒,率全城父老,叩謝上仙救命大恩!”
他身后,所有隨行護衛和附近能聽到的士兵民眾,聽到這話也都齊刷刷地再次深深拜下,齊聲道:
“叩謝上仙救命大恩!”
話音落下后,所有人期待的目光都聚焦在慕玄知身上。
在他們看來,如此大恩,慕玄知理應接受城主的盛情款待。
然而。
慕玄知只是淡淡地瞥了深深作揖的岳擎山一眼,嘴唇一張便是冷冷的兩個字
“不必。”
不必兩個字,清冷如玉碎,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不帶絲毫情緒,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離。
岳擎山身體一僵,抬起頭,臉上的錯愕毫不掩飾的便表達了出來
“上仙!這……”
岳擎山的話還未說完,慕玄知已不愿再聽,只淺淺的交代了一下收尾的事宜,便帶著季寧從容的離開了原地。
他的步伐看似不急不慌,速度卻快得不可思議。
明明只是尋常的邁步,身影卻在幾個閃爍間,便已穿過跪伏的人群,消失在城門內錯綜復雜的街巷陰影之中,只留下一縷若有若無的清冷氣息。
只留下浮游城主岳擎山僵在原地,他的臉上青紅交加,伸出的手也還維持著作揖的姿態,好在慕玄知的性格一向如此,還未說出口的話語,最終化為一聲長長的嘆息便終結在這浮游城里。
而對于慕玄知而言,浮游城,不過是他漫長旅途中一個微小的驛站。
救人,或許只是隨手為之。
謝意?酬勞?凡塵的羈絆?于他,皆是浮云。
他想要的也只有手中的這件“物品”,僅此而已。
季寧蜷縮著,感覺自己的小命完全懸在這位“謫仙”大爺一念之間。
提心吊膽了半天,看著慕玄知還沒有什么明確的表達出自己的目的,她終于忍不住,用那稚嫩的、還帶著點沙啞的童音,怯生生地問出了壓在心頭的問題:
“你……你要帶我去哪……”
季寧故意把聲音放得像蚊子哼哼,微弱的聲音在飛掠而過的夜風中幾乎要散掉。
而慕玄知,腳步未停,甚至連扭頭看她一眼的興趣都欠奉。
夜風吹拂著他墨玉般的發絲和素白的衣袂,在寂靜的街巷中飄然若仙。過了好一會兒,他才薄唇微啟,冷冷的吐出兩個字
“逛逛。”
季寧:“……”
聽到這話的瞬間,她腦子里好像瞬間被巨大的問號和一種荒誕的無力感塞滿了!
Bro哥們兒!此時她內心的小人兒不斷的在瘋狂咆哮,你要逛?!你一個人形自走核武器,大半夜的,帶著我這么個八歲的、剛從獸潮里撈出來的、渾身是泥的小拖油瓶……逛?!逛什么?逛鬼市嗎?還是逛那個魔窟?!
槽點太多,她一時竟不知從何吐起!
原本一直籠罩的恐懼感也被這過于離譜的回答沖淡了一絲,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深的、想要翻白眼的沖動。
跑!必須跑!這個念頭再次強烈地從季寧的心頭冒了出來。
在她看來,跟在這個目的不明、實力恐怖、思維回路清奇的大佬身邊,怎么看都比直面獸潮安全不了多少!
然而,理想是豐滿的,現實是骨感的。
季寧縱容滿腦子想法,可這具八歲孩童的身體,在經過連番驚嚇、生死逃亡和靈魂沖擊后,早已是強弩之末。
別說掙脫逃跑,她現在就連抬起一根手指頭都費勁,就連走路都要慕玄知用靈力托著。
她全身的骨頭更像是被拆開重組過,又酸又痛又軟綿綿。
身體的控制權也早就被透支的體力和緊繃到極限后驟然放松的神經給徹底剝奪了!
行吧……愛咋咋地吧……
既然跑不了,還有人“拖”著……季寧破罐子破摔地想。
想到這里,季寧緊繃了一整天的神經,如同被拉到極限又驟然松開的弓弦,疲憊如同洶涌的潮水,瞬間將她殘存的意識徹底淹沒。
她眼皮一沉,腦袋一歪,非常干脆地……睡死了過去。
小小的身體徹底軟了下來,像只終于找到樹洞的疲憊幼獸,懸浮在慕玄知的身后一動不動。
臟兮兮的小臉像只小貓,身體更是無意識的蜷縮起來,發出細微而均勻的淺淺呼吸聲。
慕玄知聽見清淺的呼吸聲后腳步微微一頓。
他輕輕回頭,那雙琉璃灰色的眼眸,幾不可察地向下瞥了一眼身后瞬間失去意識的小小身影。
感受到那徹底放松后變得綿軟無力的重量和細微的呼吸聲,他眼中那萬年不化的淡漠冰層,似乎……裂開了一絲比發絲還細的縫隙?還有一絲極淡的、幾乎無法捕捉的……了然?
看來,是到極限了,一個念頭在他心底滑過,隨即又歸于沉寂。
他并未停下,只是更加緩慢的繼續前行。
不多時,兩人便已遠離了浮游城那高聳的城墻和依舊彌漫著血腥與喧囂的區域,來到城外一處僻靜的山崖邊。
夜已深沉。
萬籟俱寂,只有山風吹過林梢的沙沙聲,以及懷中女童那微弱卻安穩的呼吸聲。
慕玄知停下腳步,終于將目光從虛無的遠方收回,落在那睡得毫無知覺的小臉上,先前給女童蓋的帕子現在依舊貼服的蓋在眉間,偶爾有風吹過,很清晰的便能看見眉心處那鮮紅的印記。
片刻后,他廣袖輕輕一拂,一道溫潤的玉色流光自他袖口飛出,見風即長!
眨眼間,一艘造型古樸雅致、線條流暢、通體如同青玉雕琢而成的小型飛舟,便靜靜地懸浮在離地數尺的空中。
小舟舟身不過丈余,卻散發著柔和的光暈,將周圍的黑暗都驅散了少許。
慕玄知足尖輕點,帶著季寧,如同兩片羽毛般,無聲無息地飄落在飛舟之上。
飛舟內部空間不大,肉眼可見的僅有兩張相對而設的玉色蒲團,可謂是簡潔到了極致。
慕玄知將熟睡的季寧輕輕放在一張蒲團上。
動作依舊談不上溫柔,卻帶著一種精準的控制力,沒有驚擾到她分毫。
季寧小小的身體蜷縮在光潔微涼的玉色蒲團上,沾滿泥污的衣袍與這清雅的飛舟格格不入,卻睡得異常沉。
將季寧放好后,他便再在另一張蒲團上盤膝坐下,姿態端正,如同孤峰上的磐石。
不見他有何動作,那玉色飛舟便如同被無形的手托起,緩緩地、平穩地升向深邃的夜空。
飛舟越升越高,浮游城的燈火在腳下縮成一片模糊的光斑,城外妖獸的嘶吼也被高空的罡風吹散,變得遙遠而模糊。
此時,已是真正的深夜。
飛舟仿佛駛入了星海!
沒有了人間煙火的干擾,沒有了浮塵霧靄的遮蔽,天幕如同被最純凈的墨玉洗過,深邃得仿佛能吸走靈魂!
而那漫天星子——
璀璨!浩瀚!近在咫尺!
它們不再是遙遠模糊的光點,而是如同無數顆被精心打磨過的、大小不一的鉆石!
每一顆都閃耀著純粹而奪目的光芒,冰冷、銳利、卻又蘊含著亙古的寧靜與神秘。
銀色的星光不再是灑落,而是如同瀑布般傾瀉而下,將小小的飛舟和舟上的兩人溫柔地包裹其中。
星光流淌在青玉般的舟身上,流淌在慕玄知素白的衣袍上,也流淌在季寧沾著泥污、卻因沉睡而顯得格外恬靜的小臉上。
星河流轉,仿佛觸手可及,一些特別明亮的星辰,甚至能在視野中清晰地看到它們獨特的色彩——冰藍、銀白、淡金……交相輝映,構成了一幅壯麗到令人心魂震顫的星空畫卷。
慕玄知靜坐于蒲團之上,雙眸微闔,似在調息,又似在感悟這漫天星輝。
清冷的星光勾勒出他完美得不似凡人的側臉輪廓,更添幾分孤高與神秘。
在他身側,小小的女童在玉色蒲團上睡得正沉,對身下這艘穿行于星河的神異飛舟,以及身邊這位高深莫測的“導游”,渾然不覺。
她只是在睡夢中無意識地咂了咂嘴,似乎在夢里終于擺脫了所有的驚嚇和顛簸,找到了一方安寧。
夜空如洗,星子亮得驚人,飛舟無聲,載著一大一小,在漫天傾瀉的星輝中,慢悠悠地駛向未知的遠方。
時間一點一滴的過去,蜷縮在對面玉色蒲團上的季寧,深陷在無夢的黑暗與疲憊之后,意識卻不由自主地沉入了另一片光怪陸離的領域。
在夢境中,沒有獸潮,沒有謫仙,只有那片巴掌大小、流淌著驚心動魄靛藍、銀白與翠綠的“九州坤輿圖”殘片!
夢境里的它不再是博物館展柜里死寂的遺物,也不同于穿越時驚鴻一瞥的載體。
此刻,它如同一個擁有生命的、調皮的精靈,在她意識的虛空中輕盈地飛舞、旋轉!
斷裂的邊緣流淌著比星辰更璀璨的神秘光澤,靛藍山脈仿佛在呼吸,銀白雪頂折射著夢的虹彩,翠綠的植被如同活過來般搖曳生姿。
它時而靠近,幾乎貼上她夢中的“臉頰”,帶來一陣冰涼而悸動的觸感;時而飛遠,化作天幕中一顆最獨特的星辰,牽引著她的心神。
它無聲,卻仿佛在訴說著跨越時空的古老秘語。
在夢里,季寧不再是那個八歲的、無力的小女孩。
她仿佛找回了自己作為歷史學博士的意志,帶著焦躁!困惑!還有一絲被命運捉弄的憤怒!對著那飛舞的殘片,發出了無聲卻無比強烈的質問:
‘九州!’
她的意念如同利劍,刺向那閃爍的光影。
‘你把我送到這個鬼地方!你到底想干什么?!’
穿越的恐懼、身體的弱小、慕玄知帶來的壓迫以及對這個陌生世界的茫然……這所有積壓的情緒,在這安全的夢境中轟然爆發!
然而——
夢境與現實的壁壘,卻在她情緒激蕩到頂點的瞬間,被這強烈的意念硬生生的沖開了一道縫隙!
“九……州……”
一個模糊的、帶著濃重睡意和沙啞童音的囈語,如同夢游者的呢喃,毫無征兆地從季寧微張的小嘴里溢出,輕飄飄地消散在飛舟清冷的空氣中。
緊接著,是那句更清晰的、帶著一絲壓抑不住質問腔調的夢話:
“你……送我來……到底……幾欲何為……”
聲音依舊不大,卻字字清晰,帶著孩童嗓音特有的稚嫩,卻又奇異地糅雜著一種成年靈魂才有的、被逼到絕境的焦灼與執拗!
嗡——
仿佛有一根無形的弦,在這片靜謐流淌的星輝中被驟然撥動!
靜坐如石的慕玄知,那雙一直微闔著的、沉淀著萬載寒冰的琉璃灰眼眸,在季寧第一個字出口的瞬間——猛地睜開!
九州?這九州是什么?
思緒跳脫出來的瞬間,慕玄知周身那幾乎與星空融為一體的、恒定如淵的氣息,出現了極其細微、卻足以讓感知敏銳者毛骨悚然的波動!
他盤坐的姿態未變,但抱著雙臂的修長手指,卻幾不可察地微微向內收攏了一分。
飛舟之外,流淌的星輝似乎都凝滯了一瞬。
環繞飛舟的、無形的防護光罩,蕩漾開一圈圈極其細微的漣漪,兩息后才再次回歸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