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滴敲打在畫廊的玻璃幕墻上，南方的雨季像無數細小的手指輕輕叩門。林微站在自己的攝影作品前，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相機背帶。開幕酒會已經接近尾聲，香檳塔只剩下最后幾杯，人群逐漸稀疏。

“這張照片，是在黎明時分拍的吧？“

一個低沉熟悉的聲音從身后傳來，林微的背脊瞬間繃直。七年了，她依然能在千萬人中辨認出這個聲音。她緩緩轉身，時間仿佛被拉長成慢鏡頭。

許沉就站在那里，黑色西裝勾勒出比記憶中更寬闊的肩膀，領帶松開第一顆紐扣，隨意中帶著難以忽視的成熟魅力，他手里拿著一杯未動的香檳，目光落在她身后那幅海邊日出的照片上。

“光線角度很特別，只有那個時間點才能捕捉到這種色調。“他繼續說道，視線終于移回她臉上，嘴角掛著禮貌的微笑，仿佛他們只是初次見面的陌生人。

林微感到一陣眩暈，畫廊的空調突然變得刺骨。她下意識抓緊了相機，金屬的冰涼觸感讓她找回一絲鎮定。“是的，凌晨四點十七分。“她聽見自己平靜的聲音，“那時候潮水剛退，沙灘上會留下特殊的紋路。“

許沉點點頭，目光在她臉上停留片刻，又轉向照片。“你做到了。“他輕聲說，“當年你說要辦個人影展，現在實現了。“

這句話像一把鈍刀插入林微胸口。他還記得。七年前躺在大學操場草坪上的夏夜，她曾對著星空許下這個愿望，而許沉把她的手放在自己胸口說：“我一定會坐在第一排。“

現在他來了，卻站在最后一幅作品前，隔著七年的時光和無數未說出口的話。

“許先生對攝影也有研究？“林微強迫自己換上職業微笑，故意用生疏的稱呼劃清界限。

許沉的眼睛暗了一下，隨即恢復平靜。“只是業余愛好。“他抿了一口香檳，“恭喜你的展覽，林小姐。“

林小姐。這個稱呼讓林微胃部抽搐。曾幾何時，他喚她“微微“，聲音里裹著蜜糖般的親昵。

“謝謝。目光掃過他左手無名指——沒有戒指。這個發現讓她既惱怒又羞愧，惱怒自己居然還在意，羞愧自己居然會去確認。

一陣尷尬的沉默。雨聲填補了他們之間的空白。

“你這些年...“許沉剛開口，畫廊老板周蕊就插了進來。

“林微，媒體想采訪你，關于這組城市孤獨癥系列。“周蕊好奇地看了看許沉，“這位是？“

“許沉。“他主動伸出手，“林小姐的...大學校友。“

校友。多么安全又疏遠的定義。林微幾乎要冷笑出聲。

“失陪了。“她對許沉點點頭，跟著周蕊離開時背挺得筆直，卻能感覺到他的目光如影隨形。

采訪中林微回答得體，思維卻不斷飄向展廳另一端。許沉為什么會來？他怎么知道這個展覽？這七年他去了哪里？為什么當初連一句告別都沒有？

“...這張照片的靈感來源是什么？“記者的問題將她拉回現實。

林微看向那張被問及的照片——一盞孤燈下的長椅，積雪覆蓋了一半。“關于等待，“她聽見自己說，“關于有人承諾會回來，卻再也沒有出現。“

采訪結束后，酒會已經散場。工作人員開始收拾場地，林微推辭了周蕊的晚餐邀請，說自己需要獨處。她站在那幅日出照片前，記憶如潮水般涌來。

大四那年春天，許沉突然消失。前一天他們還計劃著畢業旅行，第二天他的電話就再也打不通。宿舍清空，課業終止，連他的導師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林微瘋了一樣找了他三個月，直到在校園里撞見他最好的朋友程宇。

“他讓我轉告你，別再找他了。“程宇不敢看她的眼睛，“他家出了些事...他不想連累你。“

“什么事？他在哪？“林微抓住程宇的手臂。

程宇搖搖頭：“他讓我發誓不說。微微...放手吧。“

那個夏天，林微把自己關在暗房里洗照片，淚水滴在顯影液里。秋天，她拿著積攢的獎學金去了云南，在雪山腳下拍下了第一張獲獎作品。鏡頭成了她的盔甲，取景框限定了她世界的邊界，讓她不必面對整個沒有許沉的世界。

“能請你喝杯咖啡嗎？“

許沉的聲音再次出現，林微這才發現他一直沒有離開。窗外已是華燈初上，雨停了，城市霓虹在濕漉漉的路面上投下斑斕倒影。

“有必要嗎？“她沒轉身，聲音冷得自己都陌生。

“就當是老同學敘舊。“他走近一步，身上淡淡的檀香混合著雨水的清新，“我欠你一個解釋。“

林微終于轉過身，直視他的眼睛：“七年，許沉。兩千五百五十五天。你覺得現在解釋還有什么意義？“

許沉下頜的肌肉繃緊，眼中閃過一絲林微讀不懂的情緒。“沒有意義，“他輕聲承認，“只是...自私地希望你能聽。“

他們去了畫廊轉角處的咖啡館。林微點了一杯拿鐵，許沉要了紅茶——他以前從不喝茶，只喝加雙份糖漿的摩卡。這個細節讓林微意識到，她記憶中的許沉已經不存在了。

“我父親挪用公款，數額巨大。“許沉開門見山，雙手捧著茶杯，“事情敗露那天，他突發腦溢血。我母親打電話時，他正在手術室。“

林微握緊了咖啡杯。她記得許沉的父親，那個總是一絲不茍的銀行高管，每年家長會都穿著筆挺西裝。

“我連夜趕回江州，面對的是一堆法律文件和哭到崩潰的母親。父親活下來了，但面臨刑事指控。我們賣了所有能賣的東西填補虧空，才勉強免于他牢獄之災。“

許沉的聲音平靜得像在講述別人的故事，但林微看到他左手無名指上有一圈淡淡的疤痕——那是他緊張時用指甲掐自己的習慣留下的。

“為什么不告訴我？“林微聲音發顫，“我可以...“

“可以什么？“許沉苦笑，“讓你放棄留學機會陪我收拾爛攤子？讓你家人知道你在和一個罪犯的兒子交往？“他搖搖頭，“我連學費都交不起了，微微。我休學了一年打工還債。“

林微想起自己發給他的數百條未回復信息，想起在每個他們去過的地方徒勞等待的日子，心臟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一條短信也好啊，“她艱難地說，“就告訴我你還活著...“

“我試過。“每次寫到一半就刪了。“越拖越不敢聯系。后來看到你獲獎的新聞，知道你過得很好...就更沒資格打擾了。“

咖啡已經涼了。林微盯著杯中的倒影，七年筑起的心墻出現裂縫。“現在為什么出現？“

許沉沉默片刻：“上個月在財經雜志上看到你的專訪，提到這次影展。我...忍不住想看看你。“他頓了頓，“另外，我公司正在尋找藝術顧問，你的審美很符合我們的需求。“

“公司？“

“和兩個大學同學創立的AI科技公司。“許沉遞給她一張名片，上面印著「深度思維科技CEO許沉」。

林微突然笑了，笑得眼眶發熱：“所以現在你是成功人士了，終于有臉來見前女友了？“

許沉沒有生氣：“我從來沒覺得有臉見你。“他認真地看著她，“只是人生太短，有些遺憾如果可能，還是想彌補。“

服務生來提醒他們咖啡館要打烊了。走到街上，夜風帶著雨后的清新。

“我送你回去吧。“許沉說。

“不用了。“林微緊了緊風衣，突然想起什么，“對了，恭喜你。“

“什么？“

“無名指沒有戒指。“她勉強扯出一個微笑，“看來你也學會了獨自生活。“

許沉眼神復雜：“不是學會的，是被迫習慣的。“他伸手想替她攔出租車，又停住，“那個合作邀請...考慮一下？“

林微沒有立即拒絕。七年前的許沉消失得無影無蹤，現在的許沉至少給了她一個解釋，不管這個解釋來得多么遲。而且，她不得不承認，內心深處有一部分渴望知道，如果他們重新認識，會是什么樣子。

“把項目簡介發我郵箱吧。“她最終說，攔下一輛出租車。

上車前，許沉突然叫住她：“微微，那張長椅照片...是在我們學校后門拍的，對嗎？“

林微僵住了。她沒想到他能認出來，那把長椅早已被拆除，照片里只有積雪和燈光勾勒出的模糊輪廓。

“我每周五下午都會去那里等，“她輕聲說，“整整三個月。“

許沉的表情像是被人當胸打了一拳。出租車開動時，林微從后窗看到他依然站在原地，身影在街燈下越來越小，最后融入夜色，就像七年前一樣。

但這次，他至少目送她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