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陽光像融化的蜂蜜，黏稠地流淌在校園廣場上。林微攥著攝影社報名表，在擁擠的招新攤位間穿梭。她今天特意帶了父親的老式尼康FM2，這是她考上大學收到的唯一禮物。

“讓一讓！熱水！“

一聲警告從身后傳來，林微還來不及反應，就被撞得向前踉蹌。她下意識護住胸前的相機，卻撞進一個帶著青檸香氣息的懷抱。

“小心。“

低沉的男聲在頭頂響起。林微抬頭，看見一道利落的下頜線，和陽光下微微泛金的睫毛，琥珀色的眼睛。男生單手穩穩托住她肘部，另一只手提著水壺。

“相機沒事吧？“他松開手，后退半步。林微這才注意到他穿著計算機協會的制服，胸口別著“技術部部長許沉“的名牌。

“沒、沒事。“她低頭檢查相機，卻發現取景框卡住了，“啊...“

“我看看？“許沉已經放下水壺，手指在褲縫擦了擦才接過相機。他的指尖修長，指甲修剪得圓潤干凈，翻轉相機的動作熟練得像在拆解代碼。

“這里卡了個小石子。“他用鑰匙扣上的微型工具挑出一粒砂礫，“你是來報名攝影社的？“

林微點頭，注意到他觀察相機時微微瞇起的眼睛，像調試程序時注視屏幕的專注。

“機械相機現在很少見了。“許沉將相機還給她，指尖不經意擦過她手腕，“就像最原始的編程語言——越基礎，越能體現本質。“

這句話讓林微心頭微動。在家鄉小城，所有人都說她“拿個破相機瞎拍什么“，這是第一次有人理解她對機械相機的執著。

“許沉！投影儀又崩了！“遠處有人喊。

“馬上。“他應了聲，突然從口袋掏出手機，“能拍張照嗎？證明我修好過東西。“

林微還沒反應過來，許沉已經舉起她的相機，對著廣場中央的銀杏樹按下快門。陽光透過金黃的葉片，在他鼻梁上投下細碎光斑。

“好了。“他把相機還給她，“這樣取景框就不會再卡住。

直到攝影社面試時，林微才明白那句話的意思——許沉拍的那張照片完美定格了光線穿透葉脈的瞬間，成為她入社作品集中最出彩的一張。而另一張林微拍的照片，無意中拍到了計算機協會攤位前許沉的側影，他正在調試一臺投影儀，眉頭微蹙，嘴角卻含著笑。

后來她才知道，許沉從來不拍照。那張銀杏葉，是他人生中第一次主動按下快門

暗房的紅燈像融化的銹水，將一切輪廓都浸泡在曖昧的暖色里。林微正在沖洗校運會的照片，化學藥水的氣味刺得她眼睛發酸。已經晚上十一點，整棟藝術樓只剩她一個人。

“有人嗎？“

門被輕輕叩響，推開門的許沉逆光站著，白襯衫袖口沾著機油污漬，懷里抱著一個古怪的金屬箱子。

“程宇說你還在這里。“他聲音比平時低沉，眼下掛著熬夜的青黑，“能借用一下放大鏡嗎？“

林微指向工作臺，看著許沉小心翼翼地將金屬箱放在干燥區。那是個被拆解得面目全非的數碼相機，電路板像解剖后的內臟般裸露在外。

“你在做什么？“她忍不住問。

許沉耳尖在紅燈下紅得發亮：“改造。想把數碼相機裝上機械快門的觸感。“他拿起烙鐵，“就像你喜歡的那個老尼康。“

林微湊近觀察，發絲垂落。許沉突然僵住，呼吸明顯加快。

“這里焊歪了。“她指出一個接點，抬頭時發現許沉正盯著她看，目光灼熱得幾乎要燙傷她。

“林微，“他喉結滾動，“我能...用這個給你拍張照嗎？“

“它不是壞的嗎？“

“只是看起來壞了。“許沉開始組裝零件，手指快得出現殘影，“我寫了新程序，只有按下特定組合的按鍵才會啟動。“

十分鐘后，一臺縫合怪般的相機被遞到林微手中。她好奇地翻轉查看，發現取景框旁刻著一行小字：ToWW'seyes.

“按這里，然后旋轉這個環。“許沉指導她，手掌包裹住她的手指。暗房里太熱了，林微想，否則為什么她的后背全濕了？

當她按照指示操作時，相機突然發出輕柔的嗡鳴，機身側面彈出一個隱藏插槽——里面躺著一卷微型膠片。

“這是...“

“情書。“許沉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用我能想到最浪漫的方式。“

林微在放大鏡下查看膠片，發現上面不是圖像，而是一行行代碼。當她疑惑地看向許沉時，這個總是游刃有余的計算機天才正緊張得咬住下唇。

“是ASCII藝術。“他接過膠片對著紅燈，“這樣看。“

林微湊近，終于辨認出代碼組成的圖案——無數個“Love“單詞拼成她的側臉剪影，正是許沉初遇時用她相機拍下的那個瞬間。

顯影盤突然傳來“叮“的一聲，校運會的照片完成了定影。但此刻林微已經忘記了一切，眼里只有許沉在紅燈下閃爍的眼睛，和那句隨著化學藥劑氣味一起縈繞在心頭的話：

林微做我女朋友好嗎？

春末的風裹挾著柳絮，像一場溫柔的雪。校園后門的長椅上，林微枕著許沉的腿翻看旅行雜志，他正用草莖編一個戒指。

“昆明四月有花海...大理我們住洱海邊好不好？“她指著圖片，“然后從麗江進藏，聽說南迦巴瓦峰日照金山的景象能讓人哭出來。“

許沉將草戒指套在她無名指上：“帶上你的尼康和老鏡頭。“

“當然。“林微轉動著草戒，陽光透過葉脈的紋理在她皮膚上投下細碎光斑，“你負責做攻略，我負責記錄。“

許沉突然沉默，手指無意識摩挲著她相機背帶上的磨損處——那是他去年送的生日禮物，已經陪她走過三個省份。

“怎么了？“林微坐起身，發現許沉臉色蒼白。

“父親最近有些...奇怪。“他盯著遠處的人工湖，“電話里總說些我聽不懂的話，什么'漏洞''補不上'...“

林微握住他的手，感受到細微的顫抖。這是許沉罕見的脆弱時刻，像精密儀器突然暴露的脆弱電路。

“會沒事的。“她吻了吻他的指尖，“畢業旅行正好散心。“

許沉突然緊緊抱住她，力道大得幾乎讓她疼痛。他心跳又快又重，像受驚的鳥雀撞擊胸腔。

“答應我一件事。“他聲音悶在她發間，“無論發生什么，繼續拍照。你的眼睛...“他頓了頓，“能看到這個世界最美好的部分。“

林微笑著掙脫懷抱：“突然這么嚴肅？“她舉起相機，對準許沉逆光的輪廓，“來，笑一個。“

許沉勉強勾起嘴角，卻在快門響起的瞬間別過臉。那張照片后來成為林微最不敢翻看的一張——畫面上許沉側臉的陰影里，有一道反光，像極了眼淚。

“我該去圖書館還書了。“許沉站起身，反常地檢查了三遍背包拉鏈，“晚上實驗室見？“

林微點頭，看著他走遠。許沉在五十米外突然轉身，雙手攏在嘴邊喊：“記得查郵箱！我發了行程草案！“

那是他最后一次對她笑。

當晚林微在暗房等到凌晨，許沉始終沒來。她打開郵箱，發現收件箱里靜靜躺著一封未讀郵件，主題是《給微微的備份計劃》，發送時間是他們在長椅分別后的第三分鐘。

附件里沒有行程表，而是一個加密壓縮包，密碼提示是：“你相機序列號后六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