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陽梯田的晨霧像融化的牛奶,纏繞在山巒的曲線間。林微屈膝蹲在田埂上,指尖拂過相機光圈環,清晨六點的光線剛剛好,不會太硬也不會太軟,就像許沉教她的那樣,這個念頭一閃現,她立刻擰了擰焦距環,仿佛要甩掉什么不該有的思緒。
“林老師!云海要散了!太陽要出來了,向導小和在觀景臺上揮手。
林微小跑上山坡,呼吸間是高原特有的清冽空氣。三天前帶著低燒抵達云南時,她沒想到這片土地會如此輕易地接納自己。架好三腳架的瞬間,等待那束穿透云層的光,手機在口袋里震動。
「今天有云海霞光,適合用F8光圈,快門1/125」
許沉的消息像定時鬧鐘,每天準時在日出前抵達。林微咬住下唇,拇指懸在屏幕上方。這已經是第五天,他固執地保持著這種若即若離的聯系,專業術語筑成的圍墻后,藏著什么她不敢揣測的心思。
最終她沒有回復,但還是悄悄調整了光圈值。當第一縷陽光刺破云層時,她按下快門,完美捕捉到光線在梯田水面上跳躍的瞬間?;胤耪掌瑫r,她發現構圖里無意中拍到了一對并肩而立的老人,銀發上跳動著細碎金光。
手機再次震動。許沉發來的圖片分析將她剛上傳社交媒體的作品用紅線標注:「水田反光區域可以嘗試HDR合成,記得用我們討論過的三層曝光法?!?/p>
林微胸口發悶。他連她什么時候發動態都了如指掌,仿佛這七年從未離開過她的生活。第三條消息緊接著跳出:
「SD卡的事,等你回來談。注意安全?!?/p>
下面跟著一個定位共享請求。林微盯著那個閃爍的圖標,猶豫再三,她點擊了“接受“。
許沉的狀態立即變成“正在輸入“,持續了十幾秒后歸于平靜,最后只發來一個簡單的「謝謝」。
“林老師?“小和疑惑地喚她,“您臉色不太好?!?/p>
“沒事?!傲治⑹掌鹪O備,指節因用力而發白,“去寨子看看吧。
林微收起設備,跟著向導走向村落。手機在口袋里持續震動,但她決定暫時不去看,許沉的存在感即使隔著千山萬水也如此強烈,這讓她心煩意亂。
哈尼族村落臥在群山懷抱中,吊腳樓錯落有致??棽紮C前,幾位老人正用植物染色的棉線編織傳統圖案。林微蹲下來,微距鏡頭對準紡錘轉動的軌跡,這時一條新消息提示音響起。
不是許沉,小雨發來一串感嘆號:「微微姐!晨星文化當年不僅贊助展覽,還以三倍市場價買走你兩幅作品!轉賬方是深度思維前身公司!」
消息在這里中斷。林微皺眉,云南山區的信號時斷時續。她走到稍高的位置嘗試刷新,卻接到一個陌生號碼的來電。
“林微女士?“蒼老的男聲帶著電流雜音,“我是趙明德,昆明慈愛醫院退休醫師,關于許志遠先生“
林微的指尖瞬間冰涼:“您怎么有我的電話?“
“許沉母親給的?!皩Ψ娇人詢陕?,聽說你在云南采風?我有些東西應該交給你。
“什么東西?“
林微的呼吸變得急促。許志遠,許沉父親的名字。七年前那場轟動江州的銀行貪污案,主犯許志遠被判社區服務,而許沉從此消失在她的生活中。
“證據?!袄先藟旱吐曇簦白C明許志遠是被構陷的。
“為什么給我?“她聲音發顫。
因為許沉那孩子,老人話說到一半突然中斷,電話那頭傳來嘈雜聲,接著是忙音。
林微回撥三次都無人接聽。她站在織布機旁,耳畔是棉線穿梭的沙沙聲,恍惚間又看見許沉消失前最后那個笑容,他在圖書館門口揮手說“明天見“,眼里有她讀不懂的決絕。
窗欞透進的光斑在織布上跳躍,林微盯著那些變幻的光影,想起許沉父親書房里那幅被她無意拍進照片的山水畫,現在想來,畫角題著“志存高遠“四個字。思緒卻飄回大四那年,許沉消失前一周,曾帶她去見父親。許志遠在書房里嚴肅地問她:“如果有一天許沉不得不離開,你會等他嗎?“當時她以為那只是長輩的玩笑。
“林老師不舒服嗎?“小和遞來一杯熱茶,“臉色好白。“
林微道謝接過,手機再次響起。這次是視頻請求,許沉發來的。她走到安靜的角落才接通,屏幕那端出現許沉的臉,背景是辦公室落地窗外的江州夜景。
“信號不好。?“他皺眉湊近,這個角度讓林微看清他下巴上新冒的胡茬,“你去哈尼村寨了?“
“嗯?!霸诖逭铩埃治⑾乱庾R撫平被風吹亂的頭發,“有事?“
許沉突然盯著她身后:“那是...元陽哈尼族的織布機?“
林微將鏡頭轉向正在紡線的老人。轉回時,她捕捉到許沉眼中閃過的復雜情緒。
“2017年1月,“他聲音突然柔軟,“你在這里拍的作品獲了青年攝影獎?!?/p>
林微呼吸一滯。他竟然連日期都記得分毫不差。
“許沉,“她鼓起勇氣,“我剛接到一個自稱是趙明德醫生的電話...“
屏幕上的許沉瞬間繃緊,指節抵在桌沿發白:“他說了什么?“
“只說有關于你父親的證據要交給我?!傲治⒅币曀难劬?,
許沉的下頜線繃成鋒利弧度:“別見他,別單獨見任何人,事情很復雜,等我明天飛昆明,等我到了再說。
“許總!“蘇雯的聲音插入,“董事會,所有人都在等?!?/p>
“馬上。“許沉快速回應,轉回鏡頭時眼神近乎懇求,“林微,答應我別單獨見任何人,把聯系你的那個電話號碼發我,我改簽了明早七點的航班,等我到了再說。“
視頻突然卡頓,許沉最后那句“注意安全“被截斷成刺耳雜音。林微盯著恢復漆黑的屏幕,思緒翻涌。許沉要親自來云南?為什么那個名字會讓他如此緊張?那個趙醫生手里到底有什么?
傍晚回到客棧,林微打開電腦查看小雨發來的完整資料。晨星文化確實以遠高于市場的價格收購了她兩幅作品,而轉賬方竟然是深度思維科技的前身公司。更奇怪的是,交易日期正好是許沉父親被判刑的第二天。
“這算什么“,林微喃喃自語,“贖罪嗎?
她打開抽屜,取出那張塵封七年的SD卡,許沉消失前發給她的加密文件。插入電腦后,她輸入自己相機序列號后六位。進度條開始讀取。
門鈴突然響起。林微警覺地合上電腦:“誰?“
“客房服務?!昂哪新暩糁T板傳來,“您要的普洱茶?!?/p>
林微沒有點茶,她悄悄拿起桌上的金屬水壺,透過貓眼看到戴鴨舌帽的男人正左右張望。
“放門口吧。“她盡量平靜地說。
腳步聲遠去后,林微等了兩分鐘才開門。茶杯下壓著張紙條:「想知道真相,明早8點金馬碧雞坊星巴克。別告訴許沉?!w」
關上門,林微后背抵著冰涼的門板。窗外最后一縷暮光消失在山脊后,電腦屏幕在黑暗中泛著幽藍——SD卡已經解密完成,文件夾里是一段音頻文件,日期顯示為許沉消失前三天。
她戴上耳機點擊播放。
“......錢我會補上,但別碰我家人?!霸S沉父親的聲音比記憶中蒼老十倍,“還有那個學攝影的小姑娘...她什么都不知道...“
另一個陰冷的男聲笑了:“這取決于你兒子是否配合。只要他按我們說的做,你們都會平安?!?/p>
背景音里傳來許沉模糊的抗議,接著是重物倒地的悶響。錄音在此戛然而止。
林微的指尖顫抖著按下暫停。七年前那個雨夜,許沉打來的最后一通電話里,背景音正是這段爭吵。當時他說“明天見“,卻再也沒有出現。
手機亮起,許沉發來航班信息:「明早7:20到長水機場。別亂跑?!?/p>
林微望向窗外漆黑的夜色。不確定是否該聽他的話。那個曾經不告而別的人,現在卻要求她等待。但錄音里的對話像一把刀,剖開她筑了七年的心墻。
她回復:「知道了。」然后將SD卡和紙條一起塞進貼身口袋。
窗外開始下雨,水滴敲打著哈尼族特色的木窗欞。林微躺在床上,聽著陌生的雨聲,想起許沉曾說她拍雨景總是太過憂傷?!霸囍艺矣曛械墓?,“十九歲的許沉在暗房里對她說,“就像找眼淚里的笑容?!?/p>
明天,她或許會找到一些答案,或是更多疑問。但有一件事已經確定,關于許沉離開的真相,她所知道的可能只是冰山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