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甜之憶,冰封之盤】
那是一種能鉆進骨頭縫里,把靈魂都凍僵的冷。
絕非中央空調那種干癟的涼風,而是混雜著分子料理特有的化學試劑氣味、消毒水的刺鼻,以及一種無形緊繃、壓抑到令人窒息的氛圍。
這里是【圣奧諾雷廚藝圣殿】(幻都校區)引以為傲的高級分子料理實驗室——“未來美食的搖籃”。
光潔如鏡的不銹鋼操作臺,反射著頭頂一排排慘白得刺眼的LED燈管,也清晰地映照出我——林晚晴,那張蒼白得近乎透明的臉。
嶄新的白色廚師服挺括得有些硌人,袖口一絲不茍地挽了三道折痕,可指尖卻冰涼得失去知覺,不受控制地微微發顫。
“三十分鐘,最后一道呈現!”主講師安托萬·魯索,那個以嚴苛到不近人情著稱的法籍主廚,冰冷的聲音如同精準的鍘刀,在過分安靜的實驗室里落下。
他背著手,鷹隼般的目光掃過每一張操作臺,锃亮的皮鞋踩在環氧樹脂地板上,發出沉悶又規律的“嗒、嗒”聲,每一下都像踩在人心跳的間隙,敲得人肝膽俱寒。
我用力吸了一口氣,試圖壓下胸腔里那只瀕死掙扎般胡亂撲騰的鳥。
面前的圓形白色骨瓷餐盤里,盛著我耗盡心血的作品:反沙芋頭。
橙黃明亮的糖霜如同初雪初霽,細密均勻地覆蓋著每一塊炸得金黃酥脆的芋頭方丁,頂端點綴著幾粒晶瑩的海鹽和碾碎的干桂花,散發著淡淡的甜香。
旁邊,用低溫慢煮技術精心析出的、帶著椰香與青檸氣息的透明汁液,盛在一只小巧的分子泡沫勺里,像一顆凝固的、純凈的晨露。
這是母親最后的日子里,躺在病床上,神智偶爾清明時,吃力地、一遍遍比劃著想吃的那道家鄉潮汕甜點。
她說,那是她小時候的味道,是暖的,是甜的。
我笨拙又固執地,用這冰冷的分子料理技法,妄圖捕捉、重現那份記憶深處早已模糊的暖甜。
……
時間在指針的移動里凝固。
終于,那催命的腳步聲停在了我的操作臺前。
空氣瞬間被抽空。
世界只剩下自己太陽穴血管突突狂跳的轟鳴,以及后排同學壓抑不住、看好戲般的竊竊低語。
安托萬·魯索主廚沒有開口。
他拿起我放在盤邊的餐叉,冰冷的金屬在慘白的燈光下閃爍著審判的寒光。
叉尖落下,沒有品嘗的優雅,只有一種粗暴的、近乎褻瀆的力道,狠狠戳向一塊裹滿糖霜的芋頭塊。
“咔嚓!”
輕微的碎裂聲在死寂中炸響,如同心弦崩斷的第一聲。
糖霜簌簌剝落。
他挑起那塊芋頭,湊到眼前,鼻翼厭惡地翕動了兩下,眉頭擰成一個極其刻薄的川字。
然后,手腕猛地一抬,帶著一種毀滅性的決絕,狠狠向下一摜!
“砰——嘩啦?。?!”
刺耳的破碎聲如同驚雷炸開!
那只承載著我所有心血的白瓷盤,連同盤子里精心構筑的反沙芋頭和那勺象征晨露的分子泡沫,被一股蠻橫至極的力量狠狠摜在冰冷堅硬的不銹鋼操作臺上!
碎片如同絕望的冰雹四散飛濺!
糖霜、碎裂的芋頭塊、透明的汁液狼狽不堪地糊滿了光潔的臺面,星星點點濺上我雪白嶄新的廚師服前襟,留下黏膩冰冷的污跡,如同恥辱的烙印。
世界的聲音徹底消失了。
只剩下盤子碎裂的尖銳余音在耳膜里瘋狂嗡鳴、震顫,帶著一種殘忍到極致的靜默。
……
“垃圾!”安托萬·魯索主廚的聲音像淬了萬年寒冰的刀鋒,清晰無比地刮過每一寸空氣,濃重的法語口音此刻字字誅心,“林晚晴,告訴我,這種黏膩不堪、毫無結構感可言、糖霜裹得像劣質油漆一樣的…東西,也配叫分子料理?也配玷污圣奧諾雷的實驗室?”
他猛地拔高音量,咆哮如同驚雷,唾沫星子幾乎噴到我冰冷的臉上:“看看!看看這所謂的‘分子泡沫’!溫度控制徹底失??!結構完全崩潰!稀得跟洗碗水一樣!這就是你浪費廚藝圣殿頂級設備和資源的成果?這就是你對‘未來美食’的理解?!”
哄笑聲如同決堤的洪水,猛地從后排爆發出來。
肆無忌憚,帶著赤裸裸的輕蔑和刻骨的嘲弄。
那些曾經一起上課、偶爾點頭微笑的面孔,在扭曲的笑聲中變得模糊而猙獰。
他們的目光像淬毒的針,密密麻麻地扎在我裸露的皮膚上,刺進骨髓。
“哈!野路子就是野路子,穿上龍袍也不像太子!”
“安托萬·魯索主廚罵得好!簡直浪費大家時間!”
“真不知道她這種水平怎么混進來的…”
嗡嗡的議論聲混在刺耳的笑浪里,毒蛇般鉆入耳道。
時間仿佛凝固了,又仿佛被無限拉長。
那些笑聲和話語像鈍刀子,反復切割著早已麻木的神經。
臉頰火燒火燎,喉嚨里像堵著一大團浸透冰水的棉花,又冷又硬,噎得我幾乎窒息。
血液瘋狂涌向頭頂,太陽穴突突狂跳,視野邊緣陣陣發黑。
垂在身側的手指不受控制地顫抖,指尖用力摳進掌心,試圖用尖銳的疼痛喚醒一絲麻木的知覺。
一片狼藉的操作臺上,沾滿糖霜和油污的芋頭塊散落著。
其中一塊滾到了我的手邊。
橙黃的糖霜被撞碎了,露出里面淡紫色的、炸得微微焦硬的芋頭芯。
它曾經應該很香甜,是母親記憶里最溫暖、最純粹的味道。
我慢慢地、極其緩慢地彎下腰。
白色的廚師服下擺垂落,掃過冰冷骯臟、沾滿糖霜和油污的地面。
……
碎裂的瓷片邊緣鋒利,閃著不祥的寒光。
在一片尚未散盡的哄笑聲和安托萬·魯索那居高臨下、毫不掩飾的鄙夷目光中,我的指尖,帶著一種近乎麻木的冰冷,輕輕觸碰到了那塊沾滿糖霜的芋頭塊。
粗糙的糖粒摩擦著指腹,油膩膩的。
然后,是另一塊。
動作很慢,帶著一種奇異的專注,仿佛周圍的一切喧囂、惡意和冰冷都消失了,整個世界只剩下眼前這片狼藉,只剩下指尖這冰冷黏膩的觸感,只剩下心底那片巨大的、無聲的荒原。
撿起來,一塊。
再一塊。
指尖捻起一小片沾著糖霜的碎瓷,邊緣鋒利如刃,輕輕一壓,指腹便傳來細微卻清晰的刺痛。
這痛感,奇異地在我混沌一片、瀕臨崩潰的腦子里,撕開了一道微小的縫隙。
實驗室里的哄笑聲漸漸低了下去,變成一種帶著困惑和更深鄙夷的竊竊私語。
他們大概覺得我被打懵了,或者徹底瘋了。
安托萬·魯索主廚鼻腔里發出一聲輕蔑到極致的冷哼,像驅趕一只礙眼的蒼蠅般揮了揮手,轉身走向下一個操作臺。
那姿態,仿佛我剛才撿起的不是食物,而是什么令人作嘔的穢物。
我直起身,掌心躺著幾塊冰冷的芋頭和那片鋒利的碎瓷。
糖霜在體溫下微微融化,黏膩地粘在皮膚上。
那些針扎般的目光依舊黏在背上,帶著探究和嘲弄。
我挺直了仿佛隨時會折斷的脊背,沒有再看任何人,也沒有看那個象征失敗與羞辱的狼藉操作臺。
轉身,邁步。
每一步都踩在實驗室冰冷光滑的地板上,腳步聲清晰得如同擂鼓,敲打在我自己空曠死寂、寒意徹骨的胸腔里。
推開厚重的實驗室隔音門,外面走廊的光線涌了進來,帶著一種刺眼的不真實感。
門在身后無聲合攏,隔絕了那個冰冷刺骨、令人窒息的世界,卻帶不走那股滲透進骨髓的寒意,帶不走掌心芋頭那油膩冰冷的觸感,更帶不走心底那片被徹底冰封的荒蕪。
……
“晚晚…媽今天…精神頭好像還行…”電話那頭的聲音虛弱得像風中殘燭,斷斷續續,每一次呼吸都艱難地拉扯著氣管。
背景是醫院儀器永恒單調的“滴、滴”聲,每一聲都像小錘,精準地敲在我心尖最痛的地方,“就想…就想吃一口…老家那種…裹著霜糖的…芋頭…”
記憶的閘門轟然洞開,洶涌的暖流與冰冷的絕望瞬間將我淹沒。
醫院那間充斥著消毒水和死亡氣息的病房里,母親深陷在雪白的枕頭里,瘦得只剩一把嶙峋的骨頭,臉色蠟黃,顴骨高聳,眼窩深陷。
唯獨那雙眼睛,在渾濁的病氣里,因為那點小小的、近乎卑微的渴望,竟奇異地亮起一簇微弱卻執拗的光。
那光,脆弱得讓人心碎,卻又明亮得灼痛我的眼睛。
“好,媽!我這就做!這就做!”我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強忍著喉嚨里翻涌的、幾乎要噴涌而出的酸澀與劇痛,握著手機的手指關節用力到發白,指甲深深嵌進掌心。
掛斷電話,我幾乎是撲向那個簡陋的、堆滿雜物的出租屋小廚房。
沒有圣奧諾雷實驗室頂級的低溫慢煮機、離心機。
只有一個用了多年、邊緣發黑、底部坑洼的舊鐵鍋。
火候,全憑掌心懸在鍋上感受的熱浪;油溫,靠丟一小塊芋頭進去聽那聲孤注一擲的“滋啦”作響;熬糖漿,眼睛死死盯著鍋里糖粒融化的狀態,從渾濁的大泡到細密的小泡,再到微微泛出淺琥珀色…
緊張得心臟懸在喉嚨口,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焦灼的顫抖,生怕火大一點點就前功盡棄,辜負了那點微弱的期盼。
芋頭塊在滾油里翻滾、沉浮,漸漸染上誘人的、充滿生命力的金黃。
撈出,瀝油。
鍋里下糖,加水,小火煎熬。
時間在糖漿的翻滾中變得粘稠而漫長。
終于,糖漿從渾濁變得清亮,氣泡變得細密綿長,顏色由白轉成漂亮的、如同落日余暉般的淺琥珀色時——就是那一刻!
我猛地關火,把炸好的芋頭倒進去,用盡全身力氣,飛快地、不停地翻炒!
鍋鏟刮過鍋底,發出沙沙的、充滿希望的聲響。
白色的糖霜如同初雪,在滾燙的芋頭塊上迅速凝結、包裹…空氣中彌漫開一股樸素而熱烈的甜香。
成了!
……
我手忙腳亂地把那盤還帶著滾燙鍋氣的反沙芋頭裝進保溫桶,像捧著世間最珍貴的寶物,一路狂奔向醫院。
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撞得肋骨生疼,每一次心跳都在吶喊:快一點!再快一點!
推開病房門,保溫桶蓋子掀開,那股混合著油脂焦香和砂糖純粹甜美的熱氣騰起,瞬間驅散了病房里冰冷的藥味。
母親的眼睛,那渾濁的眼眸,瞬間亮了起來,如同熄滅前的燭火奮力一跳,枯瘦如柴的手指微微動了動,像個渴望糖果的孩子,努力地想要抬起一點。
“真香…像…像小時候…”她吃力地想撐起身子,聲音細若游絲。
我連忙撲過去扶住她嶙峋的肩膀,小心翼翼地夾起一塊裹滿糖霜、熱氣騰騰的芋頭,放在唇邊輕輕吹了又吹,才顫抖著送到她干裂蒼白的嘴邊。
她張開嘴,很慢很慢地咬了一小口。
糖霜在她唇上融化,留下一點晶瑩的濕潤。
她細細地、極其珍惜地咀嚼著,渾濁的眼睛微微瞇起,臉上浮起一種近乎夢幻的、久違的、巨大的滿足神情。
那神情,像一道微弱卻無比固執的光,穿透病痛的重重陰霾,短暫卻無比清晰地照亮了那間壓抑絕望的病房,也狠狠烙進了我的靈魂深處。
“好…好吃…晚晚做的…比…比媽小時候吃的…還甜…”她含糊地說著,聲音輕得像一聲滿足的嘆息,帶著一種令人心碎的、純粹的欣慰。
那是我最后一次看到她臉上有那樣的光。
三天后,那點微弱卻照亮了我整個世界的光,徹底地、永遠地熄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