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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像鍋一樣寬容

寫了這么多我還沒有自我介紹過,我叫陳百川,也許但從姓名上你也許判斷我的性別,但前章也交代了,我是個不折不扣的女孩兒。“百川”一次選自成語“海納百川”,我爸說起這個名字是希望我能成為一個寬容的人。我覺得天塌了,別的家長都希望自己的孩子能成功到光宗耀祖,要么就是希望孩子健健康康平平安安的就好。比如我死去的太公公,一個飽讀詩書的老儒,就要給我起名為“陳健”,或者就簡單粗暴的叫“陳好”。只有我爸,希望我寬容。也就是變相在說,我的一生會歷經磨難,但我要學會“寬容”。

寬容是一種美德。而我本人也是深諳這一美好品質。

比如,在我爸看著我高中畢業后辦的身份證上的照片,對我媽說:“家里什么時候請了一個菲傭?”時,我寬容了他。

再比如,我在家里穿著長睡裙走路時,綿軟的布料吸附在我碩大的臀部,并隨著走路的幅度而晃動時,我爸說:“你像《貓和老鼠》里湯姆的那個黑胖女主人。”,我再次深呼吸告訴自己要“寬容”。

再再比如,當我在房間里睡得正香,我爸在我媽的逼迫下破門而入進來拖地,順便點評我平躺著的樣子,如同周星馳的電影《大內密探零零發》里那個在等待被解剖的外星人。(如果看過這個電影,看過這個外星人的樣子,你就能體會到,我爸的嘴巴是自己舔一舔嘴唇都會中毒的毒。可惜這里不能附上圖片),我仍然“海納百川”。

長大了也漸漸不愛和大人一塊出去吃席了。除了有要和各種不認識或者不太熟的人周旋這一因素,更關鍵的是,我不想在吃飯時,還要接受我爸的眼神暗示。這種暗示包含的內容有很多,如“快敬長輩一杯酒”“不要一只膀子在桌上,一只膀子放下面”“坐正了,誰像你這樣癱著的!”,但最多的含義還是“別吃了。”

酒席不就是辦給人吃的嗎?我不懂他這種暗示,繼續我行我素。這邊的酒席大致可分為兩種形式,一種是在飯店里辦,環境優雅,菜色鮮亮;另一種是在自家門口搭棚子,請廚師來燒菜,這就談不上什么環境不環境的了,一般的酒席棚子,能找到一副干凈無異味的碗碟就算謝天謝地了。棚頂一般是紅色或者紫色的防水布,光線努力的從縫隙中擠進來,再奔赴到桌上的飯菜,讓飯菜都呈現出奄奄一息,在不被吃掉就要一命嗚呼了的面色,讓人食欲大減。而我在這兩種環境中都能如魚得水。

酒席上也必有鹽水鵝,但酒席上的鹽水鵝和其他的菜比起來已經排不上號了。不必說醬香濃郁的糖醋小排,也不必說那晶瑩剔透的水晶肴肉。單是那一道必有的“全家福”,就包羅了水路兩棲生物的各種鮮美。紅白相間如琥珀般的火腿、烏黑發亮的海參、白玉珍珠般Q彈的魚圓、扎實緊湊的小肉丸、黃金般多孔吸汁的肉皮,再佐上筍片、香菇、鵪鶉蛋、黑木耳、青菜心,各種貴賤不一的食材竟能在同一個鍋中互相廝殺搏斗,最終竟然能尋得一種平和,我認為這也是一種“寬容”。是鍋的寬容,成就了這道菜。

鍋平靜地,沉默地,接受一切食材在它的體內翻滾,接納一切食材在其中追逐嬉戲,包容一切食材在它體中舉辦隆重的舞會盛宴。

我和鍋一樣,我也能包容各種美味在我胃里跳起圓舞曲。

(但我不能包容它們在我體內翻滾,因為這樣會竄稀。我還是沒有鍋寬容。)

在我大約第七次將筷子伸向那到“全家福”時,一陣凌厲的寒風掠過我的手背。我看見我爸的嘴形,在對我說:“別吃了,夠了。”我又悻悻地縮回筷子,加了一片空氣,在嘴里咀嚼,品出這是一種讓人尷尬臉紅的味道。

回家的路上,罕見的刮起了風,我爸邊走邊數落我:

“你看看你吃飯的那個樣子,你一上桌就發了狠了,忘了情了。眼睛里就只有吃的。”

“吃飯的時候頭也不抬,和你爺你奶養的豬一樣,吃飼料的時候就知道把頭埋在哪里吃!”

“身子也坐不正,整個人像一團爛泥癱在桌子上了一樣。你看看人家小姑娘,誰跟你似的……”

我有自尊,我羞愧得無地自容,真想“啪啪”抽自己幾個耳光,還要邊抽邊罵自己:

“讓你嘴饞!讓你嘴饞!也不看看自己胖成什么樣了!跟豬一樣,之前還發誓不要做豬,要做狗,做土狗。狗有這么能吃嗎?你真是連當狗都不配!自己幾斤幾兩還不知道了?自控力這么差以后怎么控制得了自己的人生,失控的人生就是災難。以后到哪都要被嘲笑成湯姆的主人,這個社會對胖子是沒有寬容度的,胖子連自己的體重都管不了就活該被歧視!走出去也是給自己丟臉,給父母丟臉,給整個陳家丟臉!一出門別人看見就會以為你家是開大型家畜養殖場的,看見你就覺得你身上縈繞著脂肪代謝不了而腐爛的惡臭!最后你只能呆在家里,蜷縮在食品塑料袋堆積的垃圾堆里,蓬頭垢面,像一頭歐亞豬剛鬣,一邊悔恨一邊死掉!”

“百川”這個名字不好,“百川”是注定要吸納許多湖泊河流才能成為“百川”,就像我注定要吸食各種美味佳肴,但只能變成“豬”。山川以自己的磅礴偉岸而贏得人間百般美譽,而我以自己的矮小肥胖而獲取世間萬種揶揄。

在我爸美好的祝愿,以及他本人對我的鍛煉下,我不負所望地成為了一個“寬容”的人。我能寬容對我的各種冷嘲熱諷,各種惡語相向(或美其名曰“鞭策”),卻寬容不了自己多吃幾口飯菜。

我還在想,我一直拿豬跟豬比,是不是對豬太苛刻了?也許豬沒有那么糟糕,我卻一直將它污名化。我又有些愧疚了,不知道我誠心懺悔的話,豬是否會寬容我。

土狗十三 · 作家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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