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上的陶罐漸漸騰起白霧,辛辣的藥氣混著炭火的暖意漫過窗臺,落在廊下那盆剛綻開的粉梅上。
花瓣上還沾著晨露,被這熱氣一熏,竟似融了般,透著水潤潤的粉,像極了葉曉微方才被戳中痛處時,臉頰泛起的那抹惱羞成怒的紅。
莊沐清伸手將半開的窗再推敞些,冷風卷著梅香涌進來,與藥氣纏在一處。
“娘子快看!這粉梅開得旺極了,枝椏都壓彎了呢!”辭憂端著剛擦凈的藥碾蹦進來,發間還沾著片花瓣,說話時眼睛亮晶晶的,“方才在后院摘了把薄荷,回頭給您泡點涼湯解解膩,葉二小姐那氣沖沖的樣子,瞧著就燥得慌!”
莊沐清還未答話,云霽已從門外進來,手里捧著疊好的氈毯,見她窗邊立著,垂眸道:“外面風涼,娘子仔細著寒。”語氣依舊是慣常的清冷,卻帶著幾分主仆間的妥帖。
莊沐清收回視線,指尖在發燙的罐壁上輕輕點了點:“無妨。”她頓了頓,看向辭憂,“那日在詔獄,葉二小姐鬢邊插著支粉絨花,被獄卒推搡時揉得不成樣子,粉絨落了滿地,倒像撒了把碎雪。”
“可不是嘛!”辭憂立刻接話,往灶里添了塊炭,火星“噼啪”跳了兩下,“當時我聽說那絨花線頭都松了,她還攥著不肯丟,后來被獄卒踩了一腳,臉都氣歪了——也不想想那會兒保命要緊,還顧著這些花哨玩意兒!”
莊沐清掀開罐蓋,藥湯已沸得冒泡,滾出的泡沫帶著淺粉的色澤,許是混了灶間的煙塵,她用竹勺輕輕攪了攪,慢悠悠道:“只是覺得,有些粉飾的東西,看著鮮亮,碰不得真。”
云霽正將氈毯搭在椅背上,聞言插了句嘴,聲音不高,卻清晰可聞:“方才在后院見著那支絨花的殘瓣,已經掃了。”她雖性子冷,卻總記得將這些瑣碎事打理妥當。
莊沐清用竹勺舀起一勺藥湯,熱氣模糊了眉眼。那粉梅的香氣還在飄,混著藥味,竟生出幾分詭譎的甜。葉曉微大約正對著銅鏡描眉,用的是最新的桃花粉,想著如何在鄔祭酒家的公子面前討巧——卻不知那公子昨日路過醉夢閣時,正對著窗臺上一盆粉色山茶看得出神。
“董府那邊,你去打聽的事有眉目了?”莊沐清忽然開口,將竹勺放回罐中。
云霽垂眸應道:“回娘子,董府前三位夫人的事已問清。第一位是三年前游湖時意外落水,撈上來時已沒了氣;第二位去年冬天在房里暴斃,據說是夜里突發惡疾;第三位上個月生產,血崩沒救回來,連帶著腹中孩子也沒保住。”她語氣平淡,像在說尋常瑣事,“府里老人說,董三公子自小體弱,幾位夫人嫁過去后,府里請過的大夫比藥房的藥杵還多。”
莊沐清“嗯”了一聲,指尖在罐沿輕輕敲了敲:“將這藥汁裝進粉瓷瓶里。記得用那只描著纏枝蓮的,看著喜慶些。”
“好嘞!”辭憂脆生生應著,轉身時裙擺掃過藥架,帶得幾片干花簌簌落下,她快手快腳撿起來,“這粉瓷瓶我前日擦了三遍,釉色亮得能照見人影,配董家那紅得嚇人的云錦,倒也有趣!”
不多時她捧來瓷瓶,釉色瑩潤,瓶身上的蓮花瓣泛著淡淡的粉,倒像是用晨間的露水調過色。云霽立在一旁,見莊沐清濾藥汁時袖口沾了藥漬,便取來干凈的布巾遞過去,低聲道:“娘子擦手。”
“嗯,”莊沐清接過布巾,看著那辛辣的液體在粉瓷里泛著微光,忽然笑了,“這顏色,倒真配得上董三公子那份‘金貴’的福氣。”
窗外的粉梅被風拂落一片花瓣,悠悠打著旋兒飄進屋里,落在裝著藥瓶的托盤旁。一瓣淺粉,一瓶深褐,倒像把這世間的虛與實,都攏進了這方寸之地。
莊沐清指尖拂過那瓣梅花,粉絨沾在指腹,輕得幾乎沒有重量。卻不知幾日后上元燈會,她與董三公子同乘一船夜游時,河面上飄來的荷花燈會不會映出他驟變的臉色,像此刻罐中翻滾的藥湯般,藏著難以言說的異動。
炭火漸漸弱了,藥香卻越發濃重。她將瓷瓶仔細收好,藏進妝奩最底層。辭憂正哼著小調收拾藥渣,云霽在一旁整理散落的藥包,兩人各司其職,屋里只余炭火偶爾爆出的輕響。
“辭憂,去看看院里的粉梅有沒有被風打落太多。”莊沐清對著灶邊道。
“哎!順便撿些完整的壓成花片,給娘子夾在書里!”辭憂應著,像只小雀兒似的蹦了出去。
云霽整理完藥碾,抬頭見窗紙被風吹得輕顫,便道:“西邊烏云越聚越厚,夜里定是要落雪的。娘子睡前若覺得冷,喚我一聲便是。”
莊沐清走到鏡前,看著鏡中自己平靜的臉。鬢邊未插任何飾物,倒顯得那截粉頸格外伶仃。但那雙眼睛里,卻藏著比粉梅更烈的東西,像被炭火煨著的藥,只待時機一到,便要燒得轟轟烈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