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燈會的街市像被打翻了的百寶箱,各色燈籠綴滿長街,映得青石板路都泛著暖融融的光。莊沐清站在一盞走馬燈前,身側正是董寶昭,他穿著簇新的錦袍,臉上堆著刻意的溫和,目光卻總往她身上瞟。
不遠處的燈謎攤圍了不少人,攤主正高聲念著謎面:“金袍裹身空皮囊,三載折損三紅妝,莫怨命薄克佳偶,原是自身帶禍殃——打一人物綽號。”
周圍人七嘴八舌地猜著,有說“薄情郎”的,有說“掃把星”的,莊沐清指尖輕點下巴,輕聲道:“依我看,該是‘災星公子’才對。”
董寶昭的臉霎時沉得像浸了墨,攥著折扇的手猛地收緊,骨節泛白。他剛要發作,卻見周圍人都只顧著爭論謎底,沒人留意這層深意,只得按捺住火氣,強笑道:“莊姑娘心思靈巧,只是這謎面未免太刻薄了些。”
莊沐清淡淡一笑,轉身走向河邊:“董公子若是介意,那便是我唐突了。船該備好了吧?”
艙外的喧囂被一層薄木隔斷時,董寶昭捻著玉扳指,目光黏在莊沐清素色的裙裾上,語氣帶著幾分刻意的熟稔:“聽聞莊姑娘在葉家偏院種了不少花草?改日倒想去瞧瞧,也好沾沾這清雅氣。”
莊沐清垂眸理了理袖口,那里藏著個一寸長的琉璃小管,管內盛著半管無色透明的藥汁——那是她用來“燉肉”東西,遇水即溶,入體半個時辰便會引發高熱,卻又查不出半分毒素,只會被當作風寒重癥。
“董公子金貴之身,怎好勞動大駕去那簡陋偏院。”她抬眸時,恰逢船身被水波推得一晃,手邊的青瓷茶盞輕輕撞在幾案上,發出清脆的響。她順勢起身,“艙內悶得慌,我去開扇窗。”
開窗的動作帶著恰到好處的倉促,手肘“不慎”撞翻了幾案上的白瓷酒壺。琥珀色的酒液潑了董寶昭一身,錦緞上頓時洇出深色的痕跡。“實在對不住。”莊沐清忙取來帕子,俯身時指尖快如閃電,琉璃管傾斜的角度剛好讓藥汁滴進他手邊那杯尚未動過的雨前龍井里。
藥汁與茶水相融的瞬間,連一絲漣漪都未曾起。
董寶昭正為潑濕的衣袍懊惱,接過帕子胡亂擦著,瞥見那杯茶便端起來猛灌了幾口,語氣不耐煩:“無妨,只是這錦袍是江南新貢的云錦,被糟踐了可惜。”
莊沐清直起身時,指尖已將琉璃管藏回袖中。她望著窗外掠過的燈火,輕聲道:“董公子若是心疼衣袍,不如上岸換一件?這船行至河心,風大得很。”
話音未落,她忽然“哎呀”一聲,似是被腳下的地毯絆了個趔趄,直直往董寶昭身邊倒去。董寶昭下意識伸手去扶,卻被她借著慣性猛地一推——他本就坐得靠近窗邊,此刻重心不穩,竟連人帶椅翻出了窗外。
“撲通”一聲巨響,水花濺上艙窗的絹紙,暈開一片深色的痕。
“董公子!”莊沐清撲到窗邊,聲音里帶著恰到好處的驚慌,“快救人啊!董公子落水了!”
船上的仆役們慌作一團,七手八腳拋下繩索。莊沐清立在船頭,夜風掀起她的鬢發,露出一截蒼白的脖頸。她望著水里撲騰的身影,眼底那點驚慌漸漸褪去,只剩一片與河水同色的冰涼——方才推他時,她特意用了巧勁,讓他落水的位置恰好在船尾舵槳附近,水流本就湍急,再被舵槳攪得翻涌,足夠讓他嗆上幾口冰水,更像落水受寒的模樣。
董寶昭被救上來時,嘴唇已凍得發紫,濕透的錦袍貼在身上,像裹了層冰殼。他被仆役們抬進艙內時,牙齒打著顫,指著莊沐清想說什么,卻只咳出幾口帶著冰碴的河水。
莊沐清捧著炭盆湊近,語氣里滿是后怕:“都怪我不好,若不是我絆了那一下……”話未說完,已紅了眼眶。
董寶昭被凍得頭暈腦脹,哪里還顧得上追究,只催著仆役快劃船靠岸。可他不知道,那杯混了藥汁的茶水早已順著喉管滑入臟腑,正隨著血脈悄然蔓延。
船剛靠岸,董寶昭便覺額頭開始發燙,腳步虛浮得像踩在棉花上。他被仆役們架著上了馬車,臨走前還不忘瞪莊沐清一眼:“改日再找你算賬。”
馬車駛遠時,莊沐清望著車轍印里的水漬,輕輕攏了攏衣袖。袖中的琉璃管已被她捏碎,碎片扔進了河水里——連半分痕跡都不會留下。
而對岸的柳樹下,閆蕭晏直到馬車消失在街角,才策馬離去。徽簡忍不住問:“將軍,那董家公子落水,看著像是……”
“像什么?”他淡淡反問。
“像是被推下去的。”
閆蕭晏輕笑一聲,月光落在他側臉,棱角分明:“水涼,能讓人清醒些。至于誰推的——”他頓了頓,想起莊沐清那雙藏在素衣下的眼睛,“自有天看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