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香塢內暖意融融,銀絲炭在紫檀木罩下靜靜燃燒,偶爾爆出細微的噼啪聲。窗外臘梅的冷香順著半開的窗縫溜進來,與案上青瓷茶盞里飄出的龍井茶香纏在一起,倒有了幾分清冽的雅致。
長公主祁婧斜倚在鋪著白狐裘的軟榻上,烏發松松挽著,一支赤金點翠步搖斜插在發間,隨著她翻書的動作輕輕晃動。她指尖捏著卷《女誡》,目光落在書頁上,長睫垂下時遮住眼底情緒,只留端莊嫻雅的側影,一舉一動都帶著金枝玉葉的貴氣。
“嗒嗒——”細碎的腳步聲由遠及近,打破了室內的靜謐。
廊下傳來輕緩的腳步聲,祁婧未抬頭,清冷的嗓音已先響起:“查得如何了?”
“是前鎮北大將軍莊泰秦之女,名喚莊沐清,今年十六歲。”玉如恭聲回話,語氣添了幾分凝重,“兩年前莊將軍通敵叛國的案子震驚朝野,北境三萬將士因他的密信泄露慘死戈壁,尸骨至今還埋在黃沙里。皇上震怒之下抄了莊府,莊將軍和其兒就地陣法,她母親便帶著她和她妹妹寄住在舅舅禮部尚書葉府,一年前她母親也病逝了。”
這話落地,室內靜了片刻。祁婧捏著書頁的手指微微收緊,指節泛白,語氣卻依舊平穩:“莊泰秦的女兒?那個讓三萬忠魂含恨而終的罪臣之后?”
“正是。”玉如點頭,“葉尚書雖留了她,府里待她卻不算好。底下人見她穿件半新湖藍綢襖,領口繡線都磨松了,袖口也發皺。聽說是舅媽把她母親留下的赤金點翠釵拿去當了,那是莊夫人唯一的遺物,她那日去當鋪贖釵,才撞見了路過的閆將軍。”
“贖釵?”祁婧終于抬眼,目光落在案上冷茶盞,“一個罪臣之女,倒還念這些虛禮。只是未出閣的姑娘家,在當鋪那種魚龍混雜的地方與人搭話,成何體統?”她刻意避開拾釵傳聞,語氣淡然,“閆將軍素來心善,許是見她處境尷尬,隨口說了兩句罷了。”
玉如見她神色,又道:“對了公主,葉尚書近來正為她議親,聽說是董閣老的三公子。”
“董家?”祁婧眉峰驟然挑起,眸中閃過一絲詫異,隨即化為冷峭,“葉尚書竟肯把她嫁去董家?他與董閣老在朝堂上斗了十年,一個掌禮部清流,一個主內閣實權,素來水火不容,上個月還因科舉取士的事在朝堂上爭執不休,怎么突然要結親?”
“底下人說,正是因為兩家積怨太深,葉尚書才想借這門親事緩和關系。”玉如聲音壓低,“何況這位董三公子婚事蹊蹺,三年里娶了三位正妻都沒留住。第一位進門半年暴病亡故,第二位去年冬天失足落水,第三位上個月生產時血崩而亡——京中早傳開了,說他命硬克妻,董閣老急著再娶,也是想沖沖喜。葉尚書許是覺得,莊沐清這罪臣之女的身份,嫁過去既不會讓董家占便宜,又能賣董閣老一個人情。”
祁婧端茶盞的手猛地收緊,青瓷冰涼的觸感透過指尖傳來,她輕嗤一聲:“好個葉尚書,打得一手好算盤!拿親外甥女的性命去填仇家的窟窿,既想緩和關系又不肯吃虧,把罪臣之女的名頭當籌碼,真是打得精明。”她將茶盞重重擱在案上,茶水濺出淺痕,“莊泰秦當年雖罪該萬死,好歹也曾鎮守北境十年,如今他女兒竟要被舅舅當作緩和關系的棋子,嫁給連克三房的紈绔,還要擔著克妻的罵名,這葉府的門,當真是容不下一個清清白白的姑娘?”
“許是覺得她罪臣之女的身份,能嫁入閣老府已是高攀。”玉如低聲揣測。
“高攀?”祁婧語氣更冷,“嫁過去能不能活過一年都難說。葉尚書為了朝堂爭斗,連親外甥女的性命都不顧了,涼薄至此。”她頓了頓,指尖在“婦德”二字上輕點,“何況莊泰秦當年害死多少忠良,那些將士的家人至今在京中受苦,她倒好,還能穿著綢子衣裳,住著尚書府,如今還要被舅舅當作棋子送去仇家,這世上的公道,倒成了笑話。”
玉如垂首不敢接話。祁婧語氣恢復威儀:“玉如,你明日去告訴葉尚書。”
“是。”
“既養著這外甥女,便該教她安分守己。”祁婧聲音沉穩有力,“她父親背負的血債還沒還清,她就該閉門思過,少去那些三教九流之地拋頭露面。如今要嫁入董家,更該收斂起性子學規矩。董家與葉府本就不和,她若再在外惹出閑話,傳出去說董三公子未過門的媳婦是罪臣之女,還在當鋪與人搭話,董閣老豈會容她?到時候婚事黃了是小,惹得董閣老翻舊賬,說葉尚書故意送個晦氣的罪臣之女給他兒子,葉尚書可沒好果子吃。”
她目光轉向窗外夜色,語氣裹著寒意:“讓她安安分分待在府里,別再出來污了旁人的眼,也算給那些枉死的將士積點陰德。”
玉如連忙應下:“奴婢記下了。”
待玉如退下,沉香塢只剩炭火輕響。祁婧重新拿起《女誡》,目光卻在“貞靜”二字上凝住。葉尚書拿罪臣之女緩和與仇家的關系,董閣老用填房沖喜,這樁婚事里沒有半分情意,只有算計與利用。而莊沐清,這個踩著三萬白骨茍活的罪臣之女,竟還敢出現在閆將軍面前?
她指尖用力,將書頁捏出淺痕,面上卻依舊端莊沉靜。窗外臘梅香更濃了,祁婧合上書,眸中情緒晦暗。這世間規矩,從來由身份定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