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兒!我回來啦!」
莫昔邊高喊邊走進院子,順手拿起石桌上冰鎮好的葡萄就往嘴里塞。汁水濺在袖口,她也渾不在意,哪還有半點百曉堂堂主的沉穩模樣。
甜兒從藥廬里探出頭,怯生生地問:「您、您真是谷主?」
莫昔噗嗤一笑,邊嚼葡萄邊往屋里走:「怎么,一年不見,連我的腳步聲都聽不出來啦?」
莫昔慢悠悠走到梳妝臺的銅鏡前,從抽屜里拿出一瓶琥珀色藥水,輕輕搖晃,液體在月光下泛著詭異的熒光。莫昔倒出幾滴在掌心,雙手揉搓至發熱,然后緩緩撫過面頰——
偽裝如潮水般褪去。
鏡中漸漸顯出一張不施粉黛卻已傾城的容顏。肌膚如初雪般凈透,眉似遠山青黛,天然一段風韻盡在眉梢。那雙杏眸清澈如山澗清泉,眼波流轉時,恍若晨星墜入靜謐的湖面,泛起粼粼微光。唇色如初綻的櫻瓣,此刻沾著葡萄的晶瑩水色,更顯嬌嫩純凈。
她整個人如同水墨畫中走出的仙子,不沾半點人間煙火氣。
若論容貌,她其實比那「江湖第一美人」張晚茹還要精致三分。
可師父臨終前的話猶在耳邊:「世間男子皆薄幸,愛的不過是一張畫皮?!?/p>
所以下山磨礪期間,莫昔都是用藥粉掩蓋樣貌。
——直到遇見裴少奕,師父的話終得印證。
那日春雨綿綿,她在百曉堂后院不慎被雨水打濕束發,青絲散落的瞬間,裴少奕眼中的震驚與隨之而來的算計,至今想起仍如芒在背。
“原來周堂主竟是女兒身?“他執傘靠近時,指尖狀若無意地擦過她耳垂,“早知如此,我該備些胭脂水粉作禮才是?!?/p>
此后三月,他日日來訪。有時帶一盒城南老字號的桂花糕,有時是新出的江湖話本。他說最愛看她讀話本時眼睫輕顫的模樣,說她的手指執筆時比執劍更動人。
直到三日后,她在云海閣的暗格里發現那張字條:
「百曉堂主真容平平,不及張氏女萬一。然其與神醫莫昔乃至交,可治家父頑疾」
墨跡新鮮得能蹭臟她的指尖。
裴少奕知道了她女扮男裝,為了通過她治療裴震東頑疾,才故意跟她在一起,對她其實根本不是喜歡,估計更多是嫌棄,畢竟周南笙這張臉是一萬個都比不上一個張晚雪。
“甜兒??!“
“谷、谷主?“眼淚瞬間奪眶而出。甜兒踉蹌著撲過去,一把抱住莫昔的腰身,小臉埋在她肩頭哭得直打嗝:“您終于回來了...這兩年...嗝...甜兒每天...嗝...都給先谷主上香...“
莫昔被撞得后退半步,眼眶也跟著發熱。她輕輕拍著甜兒顫抖的背脊,聲音軟得不像話:“傻丫頭,我這不是好好的嗎?你看——“她從袖中掏出一疊銀票,“夠咱們吃遍江南所有酒樓了!“
莫昔眨了眨眼,忽然眉飛色舞地拉著甜兒坐下,「江湖可好玩了!蘇州的松鼠鱖魚外酥里嫩,金陵的鴨血粉絲湯鮮得能吞掉舌頭,還有——」
“谷主!“甜兒突然板起小臉,“您有遇到壞男人嗎?“
莫昔的笑容僵在臉上。
檐下的風鈴叮咚作響,她望著藥圃里搖曳的七星海棠,輕聲道:“是啊,人心是險惡的,的確被一個男子騙了一會真心“突然又咬牙切齒起來。
甜兒急得直跺腳:「先谷主說過男人都是——」
“都是貪圖美色的惡魔嘛~“莫昔捏了捏甜兒氣鼓鼓的臉頰,“不過說書先生有句話挺對...“她望著遠山霧靄,眸中泛起漣漪,“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對了,甜兒?!?/p>
莫昔忽然斂了笑意,指尖輕輕摩挲著藥柜上積落的薄灰。
這一年……可有人來藥王谷求醫?
甜兒正捧著銀票數得歡快,聞言抬起頭,眨了眨眼:「有啊,來了三四回呢。每次我都說谷主云游去了,可他過段日子還是會來——」
莫昔指節一頓:「他可曾為難你?」
“那倒沒有?!疤饍和嶂^回憶,“是個穿黑衣裳的公子,戴著銀色面具,說話冷冰冰的。每回來都只問一句'神醫可歸',聽說您不在,轉身就走……“
莫昔心頭驀地一刺。
她這兩年扮作周南笙混跡江湖,倒賣消息、揣測人心,卻獨獨忘了——藥王谷的懸壺匾額下,還懸著「濟世為懷」的遺訓。
“下次他若再來……“她輕撫過桌上那本泛黃的《千金方》,低聲道,“便說我回來了?!?/p>
只要不是紫月城的人……
只要不是那些,曾將師父逼上絕路的人。
藥王谷都救。
果然,翌日清晨,藥王谷外便傳來了腳步聲。
「請問——莫昔神醫可在?」
清冷的嗓音穿過薄霧,竟透著一絲罕見的克制與恭敬。
莫昔透過窗縫望去,只見夜凜一襲墨色長袍立于谷口,銀色面具在晨光下泛著寒芒,與那夜咄咄逼人的姿態截然不同——果然,有求于人時,連幽冥教主也得放下身段。
她唇角微勾,迅速取過案幾上的素白紗笠戴好,又換了身寬大的雪色裙袍,連袖口都密密實實地束緊,確保不露半分肌膚。
「來者何人?」她壓低嗓音,佝僂著背脊緩步而出,聲音沙啞如老嫗。
夜凜眸光微動,抱拳行禮:「在下幽冥教夜凜。」
「所求何事?」
“求前輩救我教左使?!八Z氣平淡,“他中了一種奇毒,天下唯有藥王谷可解“
莫昔險些笑出聲——這聲「前輩」叫得倒是順口,與那夜的架勢判若兩人。
她故意沉吟片刻,才慢悠悠道:「人可帶來了?」
夜凜眼底倏然亮起一簇微光,連唇角都幾不可察地揚了揚:「前輩的意思是……愿意救治?」
“老身規矩有二。“她豎起枯瘦的手指,“一不救紫月城之人,二需千金為酬“
“自然。“夜凜當即解下腰間錦囊雙手奉上,沉甸甸的金葉子碰撞聲清脆悅耳,“人就在谷外竹轎中,我這便——“
“慢著?!澳敉蝗淮驍?,紗笠下的聲音陡然轉冷,“先說說,你怎知破我谷外桃花陣的法子?“
「桃花陣已是殘陣,但陣法精妙,夜某不通奇門之術,只能——」
夜凜話音微頓,抬手按了按胸口,指節在衣料下壓出一道緊繃的弧度,仿佛那里藏著一道未愈的傷。
「強行破陣。」
莫昔瞳孔驟然一縮。
——強行破陣?
那可是師父臨終前親手布下的陣法!即便當年被蕭凡闖陣后威力大減,但陣中暗藏的「七絕噬心毒」仍在,每破一重桃花障,劇毒便侵入經脈一分,錐心之痛難忍。江湖上敢這么不要命的人……
她下意識看向夜凜垂落的右手——果然,蒼白的手腕內側隱約透出一道青紫色毒紋,如蛛網般蜿蜒至袖中。
“你……“她險些忘了偽裝聲線,急忙咳嗽掩飾,“倒是命硬?!?/p>
忽然想起師父曾說過——
「七絕噬心毒入脈,如萬蟻噬心,痛不欲生。」
她咬了咬唇,終是從袖中取出一枚瑩碧色的藥丸,指尖一彈,藥丸便穩穩落在夜凜身旁的石臺上。
“吞了?!八舶畎畹溃霸偻舷氯?,你這身功夫怕是要廢了?!?/p>
山風驟起,吹得莫昔素白衣袍獵獵作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