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后,夜凜背著男子踏入藥谷時,腳下的落葉發出細碎的聲響。紫衣女子緊隨其后,裙擺掃過沾露的藥草,帶起一陣苦澀的清香。她面容憔悴得厲害,眼下泛著青影,一雙美眸卻亮得驚人,死死盯著夜凜背上那個毫無生氣的人影,指尖將袖口攥出了蛛網般的褶皺。
莫昔示意他們將人安置在竹榻上。剛搭上脈,她指尖便是一顫——這人的脈搏微弱得幾乎像一縷將散的煙。掀開素白中衣,心口一道掌印猙獰可怖,周圍的皮膚泛著死氣沉沉的青灰,像是被什么腐蝕過。
“經脈枯竭,氣血全無......“莫昔的銀針在燭火下閃過寒光,“這人已昏迷一年有余?!八室忸D了頓,看向瞬間面無血色的紫衣女子,“說句難聽的,與死人無異?!?/p>
竹簾忽地被夜風掀起,帶進幾片打著旋的枯葉。紫衣女子突然撲到跟前,膝蓋重重砸在青磚上,“求您救救他!“淚水如斷線珍珠般砸落,在磚面濺起細小的水花,“無論什么代價——“
夜凜突然按住女子顫抖的肩膀,自己卻上前一步。“這一年,我們以血為引,以真氣為續,吊住他最后一口氣?!八曇羯硢〉孟袷潜簧凹埬ミ^,卻字字如鐵,“前輩可有法子?哪怕要我這條命也無所謂?!?/p>
莫昔指尖一顫,她凝視著眼前兩人,燭火在他們眼底跳動成執著的火苗。床榻上那人面容安詳,發絲梳理得一絲不茍,連指甲都修剪得圓潤干凈——這哪是在照顧一個活死人?分明是在供奉一尊神祇。
什么樣的情義,能讓兩個活生生的人,甘愿把自己熬成行尸走肉,只為守著一具會呼吸的軀殼?
莫昔凝視著眼前兩人,胸口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緊緊攥住。夜凜的指節因長期輸送真氣而扭曲變形,紫衣女子腰間懸掛的藥囊里,隱約可見干涸的血跡——那是心頭血的味道。她行醫多年,見過太多生離死別,卻從未見過這般執著的守候。她忽然想起師父臨終的話:「這世間最烈的毒是相思,最難的藥是癡心?!?/p>
“甜兒,拿我的銀針來。“莫昔突然轉身,衣袂翻飛時帶起一陣藥香,“再準備三碗雪水?!八穆曇舯热魏螘r候都清亮,“既然閻王爺還沒收他——“銀針在指尖轉出炫目的光弧,“我便與那閻老兒,爭上一爭!“
“有救。“她斬釘截鐵道,卻在兩人眸光驟亮時話鋒一轉,“但需三樣東西——“
「您說!」夜凜與紫衣女子異口同聲。
「心頭血為引,輔以無妄草煎藥七日,藥浴七日,再以金針渡穴,最后用真氣貫通經脈七日?!?/p>
莫昔話音未落,紫衣女子已一步上前,「用我的血!」
她凌厲眼風掃向夜凜,像護食的母豹。
夜凜薄唇緊抿,指節捏得發白,卻終究沒爭辯,只沉聲道:「我去尋無妄草?!?/p>
「終南山北崖便有,只是……」莫昔瞥了眼他腕間未愈的毒紋,「那草長在千仞絕壁上,花色青紫,葉有銀紋,日出前必須采摘。」
夜凜轉身便走,卻被莫昔喚住:「你一人去,怕是要把斷腸草當無妄草挖回來?!顾∠聣ι纤幒t,「我隨你同去——他耽擱不起了?!?/p>
夜凜夜聽后身子一震,拳頭攥得發青的拳頭,喉結滾動間,竟似哽咽。
莫昔心頭一跳。
——坊間傳聞幽冥教主不近女色,莫非真如那些閑漢所說……
她急忙掐滅這荒唐念頭。
山間霧氣彌漫,兩人一前一后走了許久,誰都沒有開口。
莫昔踩著濕滑的青苔,余光不時瞥向身后那道沉默的玄色身影——夜凜始終保持著三步距離,仿佛一道無聲的影子,唯有靴底碾過枯枝時發出的細微聲響,證明他并非幻象。
“夜教主……“她終是忍不住打破沉寂,“那位公子,對你而言很重要?“
“嗯?!?/p>
簡短的一個字,像塊冷硬的石頭砸進深潭,連水花都沒濺起半分。
——這天是聊不下去了。
莫昔暗自翻了個白眼,加快腳步。直到陡峭的懸崖橫亙眼前,她才猛然剎住——
糟了!
若施展輕功攀崖,以夜凜的眼力,定能認出她的身法與「周南笙」如出一轍??扇舨挥幂p功……
“夜教主?!八首麈偠ǖ刂噶酥秆卤?,“可能需要上去查探。“
夜凜眸光微動,忽而轉身抱拳:「冒犯了?!?/p>
——?!
莫昔還未反應過來,腰間便是一緊。夜凜修長的手臂已環住她,掌心溫度隔著素白衣料灼得她肌膚發燙。紗笠下的臉瞬間燒得通紅,她下意識攥住他胸前的衣襟,卻聽見頭頂傳來一聲低笑:
「前輩,抓穩了。」
風聲呼嘯,他足尖在崖壁上輕點借力,幾個起落便躍上十丈高的峭壁。待莫昔回過神時,人已穩穩立在懸崖邊緣。夜凜一手緊扣石壁凸起,青筋在蒼白手背上蜿蜒如虬枝,另一手仍牢牢錮在她腰側。
「前輩且看,可是此草?」
莫昔慌忙低頭,只見巖縫中生著一簇青紫色藥草,葉脈銀紋在晨光下若隱若現。
“正是!“
她急急俯身,忽又頓住——若直接去拔,恐怕……
心一橫,她咬破指尖,將血珠滴在無妄草根部。鮮紅滲入泥土的剎那,草葉無風自動,竟自行松脫了根系。
「前輩的手……」夜凜眉頭緊蹙。
“無妄草需以血為契?!八龑⑺幉菪⌒氖杖霊阎校瑐谠诖竭呡p輕一抿,“若強取,藥性盡失。“
夜凜眼底閃過一絲復雜,卻未多言,只攬緊她的腰縱身躍下。落地時,莫昔分明聽見他胸腔里傳來一聲極輕的嘆息。
“……多謝?!?/p>
山風掠過,吹得紗笠下的緋色久久未褪。
待一切安排妥當,已是月上中天。
莫昔揉了揉酸脹的肩頸,只覺得渾身骨頭都要散架。她看了眼窗外——正月十五的滿月懸在藥王谷上空,清輝如紗,將后山的溫泉籠在一片朦朧的銀光里。
——是時候泡個澡了。
這處溫泉本是天然形成,后被師父李依依以藥石改造,泉水常年氤氳著淡淡的草藥香,不僅能舒緩疲勞,更有療傷固元之效。江湖中人只知藥王谷醫術冠絕天下,卻不知這汪溫泉才是真正的鎮谷之寶。
若叫那些人曉得……
莫昔搖搖頭,摘下沉重的紗笠,隨手將發簪一抽——青絲如瀑傾瀉而下,垂落在腰際。她赤足踩過鵝卵石小徑,夜風拂過肌膚,帶起一陣細微的戰栗。
「總算能松快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