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薄霧未散時,莫昔便來查看病人情況。
素白紗笠垂下的輕紗將她的面容遮得嚴嚴實實,寬大的青灰色衣袍連手腕都不露分毫。晨露沾濕了她的衣角,在青石板上洇開深色的痕跡。她站得筆直,與昨夜那個醉眼朦朧、抱著酒壇跌跌撞撞的姑娘判若兩人。
——直到木門「吱呀」一聲被推開。
莫昔正俯身給榻上的男子施針,銀針在晨光中泛著冷芒。她聽見夜凜沉重的靴聲與紫衣女子輕緩的腳步聲一前一后踏入藥廬,指尖微不可察地顫了顫,針尖在穴位上留下一個幾不可見的紅點。
「卯時三刻,氣血運行至手太陰肺經?!顾穆曇舾糁嗴覀鞒?,刻意壓得低沉平穩,手上動作卻加快了幾分。銀針在她指間翻飛,在男子蒼白的皮膚上留下一排細密的寒星。
藥爐上的雪水又滾了第三回,莫昔才終于收起最后一根銀針。
「前輩,他的情況……可有好轉?」云蘅輕聲問道,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藥囊。那雙手,此刻指節處還沾著昨夜熬藥時燙出的紅痕。
莫昔透過輕紗注視著云蘅——這位傳聞中“一劍霜寒十四州“的幽冥教護法,此刻眼下的青影比昨日又深了幾分。“姑娘放心?!澳艨桃鈮旱吐暰€,沙啞的嗓音里帶著令人安心的沉穩。
她轉身取過藥案上的白玉盞,盞底還殘留著幾縷金絲般的藥液,“比剛來時好多了?!爸讣廨p點男子腕間,那處原本青灰的皮膚已透出淡淡血色,“三焦經氣機已通,最遲三日,該有轉醒之兆?!?/p>
云蘅緊繃的肩膀終于松了松,可還未開口,便聽夜凜淡淡道:
云蘅,教中事務堆積已久,你明日便啟程回去處理吧。」
紫衣女子猛地抬頭,唇瓣微動,似要反駁,卻又生生忍住,只低低應了聲「是」。
莫昔瞥了眼她攥得發白的指尖,忽然插話:
「夜教主,教中事務再忙,也不能棒打鴛鴦啊。」
“前輩!“云蘅倏地站起身,素來清冷的面容竟浮起一抹罕見的羞惱,“我與顧左使只是同僚,這輩子都——都只能是同僚!“
話音未落,她已轉身沖出藥廬,衣袂翻飛間,莫昔分明瞧見她眼角一閃而逝的水光。
——糟,說錯話了。
莫昔正懊惱,忽覺一道陰影籠罩下來。夜凜不知何時已走到她身側,俯身時,溫熱的呼吸拂過她紗笠下的耳廓:
「莫神醫昨夜醉酒時,可比現在坦誠多了?!?/p>
「啪嗒」——她手中的銀針掉在了地上。
待回過神,夜凜早已走遠,只剩她一個人站在原地,面紅耳赤地摸著發燙的耳垂。
“主上……“
云蘅忽然上前一步,素來清冷的嗓音此刻竟帶著一絲顫抖。她仰頭望著夜凜,眼底浮著一層薄薄的水光,卻倔強地不肯落下。
「讓我留下來吧。」
夜凜沒有回頭,背影在晨光中顯得格外孤絕。
“一年了……“云蘅的指尖無意識地揪緊了袖口,指節泛白,“我以為這輩子都等不到他醒來的那天。可現在——“她望向榻上沉睡的男子,聲音輕得幾乎破碎,“現在終于看到希望了。“
夜凜依舊沉默。
“小然……“她喚出那個塵封已久的稱呼,眼淚終于滾落,“我們失去的還不夠多嗎?一切等阿銘醒來再從長計議好嗎?你一個人這樣太累了“
夜凜的肩背幾不可察地繃緊了。
遠處,莫昔端著藥碗僵在門邊,進退兩難。她從未見過這樣的云蘅——褪去所有鋒芒,脆弱得像個迷路的孩子。
良久,夜凜緩緩抬頭,望向天際初升的朝陽。
“好。“他輕聲道,“那便等阿銘一起吧?!?/p>
云蘅的眼淚瞬間決堤。
他頓了頓,又恢復那副冷靜自持的模樣:「張晚茹那邊,我已命人周旋,她暫時不會起疑。」
門外,莫昔默默退開,心里卻掀起了驚濤駭浪——
小然?阿銘?
他們之間……到底藏著怎樣的過往?
七日轉瞬即逝。
這些天里,藥王谷的日子平靜得近乎單調——晨起施針,午時喂藥,日落時分再扶著顧銘去溫泉藥浴。
唯一不同的是,自那夜之后,夜凜再未踏入過溫泉半步。
莫昔倒也樂得清閑,每日獨自泡在氤氳的熱泉里,偶爾摘幾片花瓣丟進水中,看著它們打著旋兒沉浮。
而云蘅——這位初見時冷若冰霜的紫衣女子,如今已能與莫昔并肩坐在廊下閑談。暮色漸沉時,兩人常共披一襲月色,藥爐里飄出的白芷香氣縈繞在發梢。
莫昔早摘了那礙事的紗笠,以真容相對。當云蘅初見她清麗絕俗的容貌時,手中的茶盞險些跌落,怔了許久才輕聲道:「難怪你要易容……」
檐角銅鈴在晚風中叮咚作響,兩人時常聊至深夜。莫昔講起喬裝改扮混跡江湖的趣事,云蘅也會說起西域見聞,描述大漠孤煙下那些會唱歌的沙丘,莫昔便托著腮,眼睛亮得像盛了星子。
某個露水初凝的夜晚,云蘅聽莫昔說起假扮新郎卻撞上真新娘的糗事,竟笑得前仰后合。笑聲戛然而止時,她摸著唇角喃喃:「我多久沒有這樣笑了……」目光不自覺地飄向屋內昏睡的顧銘。
月光將兩人的影子投在藥圃里,驚起幾只螢火蟲,明明滅滅如同那些不敢宣之于口的往事。
第八日清晨,奇跡發生了。
顧銘蒼白的臉頰竟泛起一絲血色,指尖也在莫昔施針時微微顫動。云蘅趴在榻邊,連呼吸都放輕了,生怕驚擾了這一線生機。
“夜教主。“莫昔收起銀針,一本正經道:“接下來七日,需以真氣助藥力化開,每日需泡足兩個時辰——就勞煩你了。“
夜凜眉頭一皺:「我?」
「噗嗤——」云蘅急忙捂嘴,卻掩不住眼中笑意。
莫昔眨眨眼:「夜教主這般不情愿……要不云蘅姐姐來?」
「胡說什么!」云蘅耳根瞬間通紅,一把擰住莫昔胳膊。
“那你們都不樂意的話——“莫昔故作沉思,“我來好了,橫豎顧左使這般俊朗,我也不虧……“
“不行!“
夜凜與云蘅異口同聲,反應之激烈,惹得莫昔捧腹大笑。
最終,在莫昔「醫者仁心,豈容你們推三阻四」的義正言辭下,夜凜黑著臉應下了這差事,云蘅則紅著臉答應從旁協助。
——至于莫昔?
她哼著小曲溜出藥廬,深藏功與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