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昔幾乎是撞開房門沖進去的,仿佛身后有什么無形的力量在追趕。她反手「砰」地一聲甩上門,力道大得門框都震了一下,仿佛要把門外那個擾亂了心湖的人影徹底隔絕在外。來不及多想,她整個人像被抽走了骨頭,重重地撲倒在柔軟的床榻上。
臉深深埋進還帶著白日陽光余溫的被褥里,絲滑的錦緞貼著她滾燙的皮膚。她用力地呼吸著,試圖汲取被褥里熟悉而令人安心的、屬于她自己的氣息,想用這層溫暖的黑暗將混亂的心緒包裹起來。
——然而那顆心卻像是被施了咒,兀自在胸腔里瘋狂擂動!
咚!咚!咚!咚!
眼前更是被徹底占據。無論她如何緊閉雙眼,甚至用力按壓眼皮,那雙眼睛——夜凜摘下面具時,那雙映著清冷月輝的眼睛——依然固執地、鮮明地烙印在她的視野里,耳廓深處仿佛還烙印著夜凜低沉的嗓音。
「這就是……心動嗎?」
一種陌生的、滾燙的洪流在她四肢百骸間奔涌。臉頰燙得驚人,連帶著耳根和脖頸都蔓延開一片火燒云。
她想起從前對裴少奕的那點懵懂好感——比起此刻胸腔里翻涌的炙熱,簡直像杯溫吞水般索然無味。
「師父說過,愛一個人是藏不住的。」
莫昔的腦海里驀地浮現出師父說這話時的神情——李依依倚在藥爐旁,手里捻著一撮曬干的雪蓮。那時她不懂,只當師父又在絮叨那些陳年舊事。可此刻,這句話卻像一根燒紅的銀針,直直刺進她的心窩里。
甚至像師父那樣,為愛豁出性命……
「我這是瘋了嗎……」
莫昔猛地捂住發燙的臉,整個人蜷進被褥里。可越是壓抑,心跳反而越亂,耳根燙得像是被火燎過。她羞惱地翻了個身,又翻回來,錦被被她卷得亂七八糟,最后索性把臉埋進枕頭里,悶悶地嗚咽一聲。
整整七日,她都沒敢再見夜凜。
直到第八日清晨,莫昔終于推開顧銘的房門。
門軸發出極輕的「吱呀」一聲,像是怕驚擾了什么。晨光從窗縫斜斜漏進來,在青磚地上投下一道細長的金線,浮塵在光里緩緩游動。屋內,夜凜與云蘅早已靜候多時——夜凜倚在窗邊,眉目沉靜;云蘅則端坐在床畔,背脊挺得筆直。
三人誰都沒有說話。
空氣凝滯得仿佛能聽見彼此的心跳——云蘅的急促,夜凜的沉穩,還有莫昔自己的,一下一下,像擂鼓般震著耳膜。藥爐里的炭火早已熄滅,可屋內仍殘留著苦澀的藥香,莫名讓人喉頭發緊。
莫昔深吸一口氣,走到床前。
她緩緩坐下,指尖輕輕搭上他的腕脈,閉了閉眼,凝神細察——觸到的皮膚冰涼,指腹下的脈象變了。不再是前幾日那般散亂無根,而是漸漸聚起一絲生氣,像枯井深處突然涌出的涓涓細流,雖微弱,卻頑強地流動著。
“活了。“
簡簡單單兩個字,卻讓云蘅瞬間淚如雨下。
這個素來清冷的女子,此刻哭得像個孩子,肩膀劇烈顫抖,淚水大顆大顆砸在胸前的衣襟上,暈開一片深色的痕跡。她死死攥著衣角,指節泛白,仿佛要把這些年壓抑的淚水一次流盡。那些在人前強撐的鎮定、那些獨自熬過的長夜、那些藏在眼底不敢流露的恐懼,此刻統統潰不成軍。
夜凜別過臉去,喉結滾動了一下。
莫昔悄悄退開兩步,眼眶也有些發熱。她看著云蘅顫抖的背影,忽然想起師父當年的話——“這世上最難得的,不是起死回生的醫術,而是讓人甘愿為之赴死的情意。“
夜凜沒有說話。
他靜靜望了榻上一眼,目光在顧銘微微起伏的胸口停留片刻,又掠過云蘅顫抖的肩線。那雙總是深不見底的眼睛里,有什么東西一閃而過——像是冰封的湖面裂開一道細紋,轉瞬又歸于平靜。
他轉身大步走出門外,衣袍在空氣中劃出一道凌厲的弧度。
莫昔望著他離去的背影,忽然也濕了眼眶。
夜凜的腳步向來沉穩有力,此刻卻比平日快了幾分。
原來這世上最動人的,從不是風花雪月的情話——
而是有人甘愿為你,在絕望里守候千百個日夜。
就像云蘅守著顧銘,就像夜凜守著那個從不宣之于口的承諾。
夜風卷著藥香穿過窗欞,帶著初秋的涼意拂過她的面頰。燭火在墻上投下搖晃的影子,將云蘅伏在榻邊的身影拉得很長很長,像是要把這七天的煎熬、一年的等待,都刻進斑駁的磚墻里。
莫昔最后一根細如發絲的銀針從顧銘的百會穴緩緩抽出時,針尖還帶著一絲溫熱的血氣。她將針收入羊皮卷,指尖無意間擦過顧銘的額角——那里的皮膚終于不再透著死寂的灰白,而是泛著久病初愈的潮紅。
就在這剎那,榻上的人忽然睜開了眼睛。
那雙眼睛——
清亮如昔,像是從未被那一年的黑暗侵蝕過。瞳孔在燭光下呈現出琥珀般的色澤,倒映著莫昔驚愕的面容。只是眼白處還殘留著幾縷血絲,像是掙扎著穿越了漫長的黑夜才重見天光。
「這是哪里?」
顧銘的聲音虛弱得幾乎聽不見,卻像驚雷般炸響在每個人心頭。他的喉結艱難地滾動了一下,干裂的唇間滲出一點血珠。莫昔下意識要去扶他,卻見他自己慢慢支起了身子——這個曾經名震江湖的魔頭護法,此刻連這樣簡單的動作都做得顫抖不已。
“你是……?“
莫昔的指尖微微發抖。
她看著顧銘困惑的眼神,忽然意識到他記憶可能還停留在重傷之前。案上的藥碗被她碰得輕響,褐色的藥汁在碗沿晃出一圈漣漪。她輕輕按住顧銘的手腕,三指搭在他跳動的脈搏上——那脈搏雖然微弱,卻像新生的藤蔓般頑強地纏繞著她的指尖。
“這里是藥王谷。“她聲音放得極輕,像是怕驚散一個易碎的夢,“我是莫昔。“
窗外的梧桐葉沙沙作響,有夜鳥撲棱棱飛過屋檐。莫昔轉頭望向房門,那里投下兩道交錯的影子——一道挺拔如松,一道纖細似柳。她的聲音突然哽咽:「你的朋友們……就在外面。」
“朋友?“
顧銘的睫毛顫了顫,在眼下投下兩片小小的陰影。他望向房門的方向,干裂的唇間吐出兩個輕如嘆息的字:「小然……阿蘅?」
——門外傳來「咚」的一聲悶響。
像是有人突然失去力氣撞在了門框上。緊接著是布料摩擦的窸窣聲,夾雜著極力壓抑的抽氣聲。莫昔看見門縫下的影子劇烈地晃動了一下,那道纖細的影子突然矮了半截,似乎是有人跌跪在了地上。
顧銘似乎察覺到了什么,掙扎著要起身。他瘦得驚人的手指抓住床沿,骨節泛著青白。
莫昔拉開門,月光如銀練般傾瀉而入。
夜凜死死抓著門框,指節繃得發白,木屑深深扎進掌心也渾然不覺。他高大的身影在門前投下一片陰影,肩膀繃得像是拉滿的弓弦。云蘅站在他身后半步,臉上的淚水在月光下閃著細碎的光,卻死死咬著唇不敢出聲,齒間已滲出血絲。
他們像兩個站在懸崖邊的人,既渴望向前,又害怕這一步踏空——怕眼前的一切,又是三百多個日夜中重復過千萬次的幻夢。多少次午夜夢回,他們也是這樣看見顧銘睜開眼睛,可伸手觸碰時,那身影便如晨霧般消散無蹤。
「小然?阿蘅?」
顧銘的聲音再次傳來,比方才清晰了些,帶著久未開口的沙啞,卻仍是記憶里那個總含著笑意的語調。
——世界在這一刻靜止。
云蘅猛地推開房門沖了進來,夜凜卻在邁步時踉蹌了一下,膝蓋重重磕在門檻上。這個能一劍破千軍的人,此刻連路都走不穩。他的靴底擦過青磚,發出刺耳的摩擦聲,像是每一步都在與無形的枷鎖抗爭。
夜凜走到榻前,顫抖的手懸在半空,遲遲不敢落下,那只握劍從不遲疑的手,此刻卻像是怕碰碎什么珍寶般停在半空。直到顧銘費力地抬起手——那只曾經執劍的手如今瘦得只剩一把骨頭——輕輕握住他的手。
真實的。溫熱的。活著的。
云蘅跪坐在榻邊,額頭抵著顧銘的手背,淚水浸透了被褥。那些壓抑了三百多個日夜的嗚咽終于決堤而出,在寂靜的室內顯得格外撕心裂肺。她的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卻仍止不住渾身的顫抖。
她一把抱住顧銘,像是要把這一年錯失的溫度都討回來。她的肩膀劇烈抖動著,卻發不出一點聲音,只有滾燙的淚水無聲地滲進顧銘肩頭的衣料。顧銘被她勒得悶哼一聲,卻笑著用盡全力回抱住她,手指揪緊了她背后的衣衫。
“我以為……“
夜凜的聲音啞得不成樣子,每個字都像是從胸腔最深處擠出來的。
「這輩子再也沒人……陪我練劍了……」
顧銘虛弱地笑了笑,蒼白的臉上浮現出熟悉的神色。
「顧銘答應過師娘……會永遠……護著小然的……」
云蘅猛地抬頭,淚眼朦朧中,她看見顧銘對她眨了眨眼——還是那個他們熟悉的、帶著促狹意味的眼神。這個簡單的動作讓她的淚水流得更兇,她死死攥住顧銘的衣袖,像是怕他再次消失。
莫昔悄悄退到陰影里,淚水模糊了視線。此刻她分明看見,有什么比命更重要的東西,正在這個滿是藥香的房間里破土重生。
她在藥王谷見過太多虛情假意——有人為名利救人,有人為權勢偽裝。可此刻,她親眼見證了一場奇跡:
有人愿為摯友強闖殺陣,甘受噬心之痛;
有人愿以鮮血為引,日夜不休守候;
有人寧愿燃燒生命,也要留一口氣……
只為再見這一面。
夜風忽然變得溫柔,輕輕拂過每個人淚濕的臉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