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娘被塞進那輛灰撲撲的氈車時,長安城的天是鉛灰色的,細碎的雪沫子打著旋兒,無聲無息地粘在行人的幞頭、肩頭,也粘在她身上那件顯然大了不止一圈的舊夾襖上。風不大,卻帶著一股子能鉆進骨頭縫里的濕冷,刮在臉上像小刀子。
車簾子“啪”地一聲落下,隔開了外面灰蒙蒙的街景和喧囂的人聲,車廂里頓時只剩下車輪碾壓石板路的單調聲響和一股混合著牲口體味和陳舊毛氈的悶濁氣息。光線驟然暗淡,只有簾子縫隙里漏進一絲絲慘淡的天光。
養(yǎng)母蕭鄭氏那張臉在昏暗里湊了過來,帶著一股子廉價的茉莉頭油香氣,熏得人腦仁發(fā)脹。一只保養(yǎng)得宜、指甲染著蔻丹的手伸過來,冰涼而帶著不容抗拒的力道,捏住了十一娘的下巴,迫使她抬起頭。
“小十一,”蕭鄭氏的聲音不高,卻像冰錐子,又尖又冷地鑿進人耳朵里,“宮里是個好地方,餓不死人。可你得記著,那地方……”她頓了頓,嘴角勾起一個毫無暖意的弧度,湊得更近,氣息噴在十一娘臉上,“更會吃人。吃得骨頭渣子都不剩。”
十一娘的眼睛微微睜大了一瞬,長長的睫毛在昏暗的光線下投下一小片陰影。她沒有掙扎,下巴被捏得生疼,也只是定定地看著蕭鄭氏近在咫尺的眼睛。那眼睛里沒有一絲屬于長輩的慈愛,只有審視一件貨物價值幾何的算計,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貓戲老鼠般的殘忍。她只是輕輕眨了眨眼,濃密的睫毛垂了下去,遮住了眼底所有可能泄露的情緒。
蕭鄭氏似乎對她的平靜有些意外,又像是覺得無趣,冷哼了一聲,猛地松開手。十一娘的頭順著那力道微微偏了一下,隨即又低垂下去,恢復成那副逆來順受的沉默樣子。只有她攏在舊夾襖寬大袖口里的手,下意識地捏緊了袖袋深處那半塊早已冷硬、邊緣粗糙的胡麻餅。那是她天不亮時,在養(yǎng)父母家那個冰冷灶膛的灰燼里扒拉出來的。餅身粗糙,帶著煙火氣,硌在手心,卻帶來一種沉甸甸的踏實感。這是父母驟然離世,那個曾經溫暖的家一夜崩塌之后,她學會的第一課,刻在骨子里的教訓:眼淚換不來半粒米,食物才是活下去的根基。
氈車在宮城某個偏僻的角門外停下。一個穿著深青色圓領袍、面皮白凈得沒有一絲血色、眼神卻像鷹隼般銳利的老宦官,沉默地掀開了車簾。他目光在十一娘身上掃了一圈,那眼神像冰冷的井水從頭澆到腳,不帶任何溫度,只有評估。蕭鄭氏臉上立刻堆起諂媚的笑,一疊聲地奉承著,塞過去一個小巧錦囊。老宦官掂了掂,喉間發(fā)出一聲模糊的“嗯”,算是應了。他甚至沒再看蕭鄭氏一眼,只對著十一娘,用那種尖細嗓音吐出兩個字:“跟著。”
沉重的宮門在身后緩緩合攏,發(fā)出一聲沉悶悠長的嘆息,徹底隔絕了外面那個飄著細雪的世界。一股更加混合著若有似無的檀香氣和屬于無數人無聲掙扎后沉淀下來的陳腐氣息,撲面而來。
十一娘跟在老宦官身后半步的距離,踩在平整得青石板上。腳下的路被無數人踩踏過,磨得光滑如鏡,倒映著兩側高聳得令人窒息的朱紅宮墻。
她被領到掖庭局一處擁擠的宮人房舍。空氣里彌漫著劣質炭火燃燒后刺鼻的碳煙火氣、廉價頭油的味道,以及一種常年不見陽光的潮濕霉味。一排大通鋪,上面鋪著半舊的青布褥子。幾個年紀相仿或稍大些的女孩正擠在角落里,用壓得極低的聲音說著什么,見有人進來,立刻噤聲,投來好奇或審視的目光,像一群受驚的小獸。
老宦官把她往前一推,對著一個臉上法令紋深得像刀刻的掌事宮女道:“新來的。姓蕭,行十一,交給你了。”說完,便像完成了任務,轉身就走,青色的袍角很快消失在門外更深的陰影里。
那掌事宮女姓嚴,眼神冷硬,上下打量著十一娘,目光在她身上那件明顯不合身的舊夾襖上停留片刻,嘴角往下撇了撇。“名字?”
“十一娘。”她的聲音不高,帶著點江南口音的軟糯,吐字卻異常清晰。
“這里只有主子賜的名兒,沒有你爹娘叫的乳名兒!”嚴掌事的聲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像要劃破耳膜,“以后,你就是‘蕭十一’!記牢了!把宮規(guī)拿來給她!今晚背熟!明日卯時初刻點卯,背不出,跪到能背出來為止!”一本用黃麻紙裝訂,厚得能砸死人的冊子被重重拍在她懷里。
角落里傳來幾聲壓抑的嗤笑,帶著毫不掩飾的幸災樂禍。
十一娘抱著那本沉甸甸的冊子,默默走到通鋪最靠墻的那個角落。那地方挨著一個破窗欞子,寒氣絲絲縷縷地透過老舊窗臺縫滲進來。她蜷縮著坐下,背靠著冰冷的墻壁,將那本厚厚的宮規(guī)攤開在膝蓋上。冊子的紙頁粗糙發(fā)黃,墨跡有些暈染。
房間里的光線迅速昏暗下去,留下一盞微弱的燭光。劣質炭盆里的火苗半死不活地舔舐著,只能提供一點微弱的紅光。其他宮女開始窸窸窣窣地鋪床,抱怨著寒冷和疲憊。有人小聲嘟囔:“那么厚,看都看花眼,一夜背熟?做夢呢吧……”“睡吧……明天還有活呢,給她留一點亮就不錯了??此脑旎薄笆前 际且粯拥哪昙o進來的?!甭曇艏毤毸樗?,漸漸安靜下去。
十一娘沒有理會。她低下頭,湊近那粗糙的紙頁,鼻尖幾乎要碰到冰冷的字跡?;璋档墓饩€下,她的眼睛卻異常專注,像兩口幽深的古井,將所有映入的光線都吸了進去。一行行繁瑣到令人頭皮發(fā)麻的條文、稱謂、禁忌、處罰……如同活水般無聲無息地流入她的眼底,刻入腦海深處。窗外的雪似乎下得更密了些,偶爾有風穿過窗欞的破洞,發(fā)出嗚嗚的低咽。寒意順著墻縫蔓延上來,侵入她的脊背。她只是下意識地縮了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