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更細致了解妝奩構造,阮司記帶著十一娘前往工部虞衡清吏司,查閱相關貢品存檔及工藝圖樣。工部衙門充斥著木料、桐油和金屬的氣息,與后宮的脂粉香截然不同。
在堆滿卷宗圖錄的檔房內,她們與一個身著淺青色官袍的年輕男子迎面相遇。男子身姿挺拔,面容溫潤如玉,眉眼間帶著一種超越年齡的沉穩,正與一名老吏低聲交談著什么,語速不快,卻條理分明。
阮司記微微頷首:“楊大人。”
楊珩照聞聲抬頭,目光在阮司記身上禮貌停留,隨即落在她身后那個捧著厚厚卷宗、身形單薄、低眉垂目的女史身上。那女史穿著最低階的青色宮裝,面容稚氣未脫,卻透著一股與年齡不符的沉靜,甚至可以說是……冷寂。她抱著卷宗的手指關節微微發白,顯是沉重,姿態卻一絲不亂。
“阮司記。”楊珩照拱手回禮,聲音清朗溫和,目光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掃過十一娘。宮中女官為查案來工部調閱圖檔,本也尋常。只是這跟在后面的小女史,氣息太過沉靜,家中小妹似乎比她還小,每天嘰嘰喳喳。他心底掠過一絲不以為然的微哂:尚宮局是無人可用了嗎?派這般年幼之人參與此等要案?恐怕是來充數跑腿的。
十一娘感受到了那目光,平靜地抬眼回望。四目相接。楊珩照微微一怔。黑白分明,清澈見底,帶著一點憂郁,那目光落在他身上,仿佛在冷靜地拆解一件器物,評估其構造與用途。這眼神,讓習慣了他人的恭敬與熱絡的楊三郎,心頭莫名地升起一絲微妙的……不適?或者說,是被冒犯感?
十一娘也在看他。工部官員,年輕,官袍嶄新,氣質溫雅,但眉宇間那份篤定和打扮上體現的優越感,讓她想起了養父家中那些高談闊論的所謂“清貴”。又是一個生于錦繡堆,不識人間疾苦的貴胄子弟。她漠然地垂下眼簾,將那份評估和淡淡的疏離掩藏起來。
擦肩而過,無聲的交鋒只在瞬息。楊珩照繼續與老吏討論物料核算,聲音依舊沉穩。十一娘跟在阮司記身后,安靜地查閱著關于那螺鈿妝奩的工藝圖錄,指尖在描繪暗格機括的復雜線條上輕輕劃過。
她合上圖錄,眼中沉靜的幽光深處,銳利如錐的鋒芒一閃而逝。根據貢品圖錄描述,那螺鈿妝奩本身用料扎實,加上內嵌暗格機括,重量不輕。但柳昭儀和貼身宮女都堅稱妝奩是原封不動放在梳妝臺中央后消失的。
在蕭十一提出“妝奩可能被掏空、重量減輕便于轉移”的推測后,阮司記立刻下令宮闈局配合,重點搜查含涼殿及附近區域可能的藏匿點,尤其是廢棄或人跡罕至之處。
宮闈局負責此事的是一位姓張的校尉,為人干練務實,對宮廷建筑結構頗為熟悉。他帶著兩名手下,在蕭十一的指引下,重點排查了靠近含涼殿西側的一處早已荒廢的偏殿耳房。
耳房內蛛網密布,塵土厚積,彌漫著一股濃重的霉味。光線昏暗,只有殘破的窗欞透進幾縷微光。張校尉舉著火把,仔細檢查著墻壁和地面。
“蕭掌記,你說這夾墻……這耳房不大,墻也厚實,但看著沒什么異常入口啊?”張校尉用刀柄敲擊著墻壁,聲音沉悶。
蕭十一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針,掃過布滿灰塵的地面,最終停留在靠內側一面看似嚴絲合縫的墻壁下方。那里的灰塵似乎比別處略薄,而且……有幾個半弧形的拖拽痕跡,指向墻根。
“張校尉,”她指著墻根,“看這里。灰塵的分布和痕跡。還有……”她蹲下身,湊近墻根與地面的縫隙,鼻翼微動,“漆味和螺鈿的貝殼腥氣。”
張校尉精神一振,立刻蹲下仔細查看:“確實!這痕跡……像是重物拖拽蹭過!還有這氣味!”他用手在墻根處摸索,指尖觸碰到一塊微微松動的磚石邊緣。“有門道!”他用力一推,那塊磚石竟向內陷了進去,旁邊幾塊磚石也隨之松動,露出一個僅容一人勉強擠入的洞口!一股更濃烈的陳腐霉味混合著淡淡的漆味涌了出來。
張校尉立刻示意手下警戒,自己率先側身擠了進去。火把的光照亮了狹小的夾縫空間。在厚厚的積塵中,赫然躺著一個顯得空蕩妝奩外殼!外殼邊緣有明顯的磕碰和刮擦痕跡,旁邊,還散落著幾片細小的螺鈿碎片和深褐色的魚膠殘留物!
“找到了!”張校尉的聲音帶著興奮和如釋重負,“蕭掌記,神了!真讓你說中了!是空殼!”
蕭十一在洞口外,看著被抬出來的妝奩空殼,臉上并無喜色,只有一片沉靜。這印證了她的推測,也坐實了碧荷的罪行。
尚宮局戒律房,位于宮苑深處最陰冷的角落。
墻壁上掛著冰冷的鐵鏈和幾件刑具。幾盞粗陶油燈在墻壁的托架上搖曳著昏黃的光,將人影拉扯得扭曲晃動,投在濕冷的石壁上,如同鬼魅。
碧荷被兩個面無表情的粗壯婆子按著,跪在冰冷的青石地上。她發髻散亂,臉色慘白如紙,身體控制不住地瑟瑟發抖。阮司記端坐在上首一張鋪著深色錦墊的椅子上,官袍肅穆,面色沉凝如鐵。蕭十一垂手侍立在阮司記身側稍后的陰影里,如同融入背景,只有那雙眼睛,在昏暗的光線下異常明亮。
“碧荷,”阮司記的聲音不高,卻帶著穿透骨髓的威嚴,在寂靜的石室里回蕩,“含涼殿柳昭儀御賜螺鈿妝奩失竊,你家中母親重病卻有突然有銀錢治病,更有金線錦囊在手,你有何辯解?”
碧荷猛地抬起頭,眼中閃過一絲慌亂,隨即聲音尖利地喊道:“冤枉!司記大人明鑒!奴婢冤枉啊!那……那金線是奴婢在司制司外撿到的!奴婢貪心,想留著以后用,絕不敢偷盜昭儀娘娘的妝奩!奴婢根本不知道!妝奩那么重,如何能無聲無息搬走?定是有人栽贓陷害奴婢!”她語速極快,帶著哭腔。
“撿到?”阮司記冷笑一聲,目光如刀,“貢品級孔雀金線,管制森嚴,流落宮道被你輕易撿到?碧荷,你當本官是三歲孩童不成?至于妝奩重量……”她微微側首。
蕭十一適時上前半步,聲音清晰平穩,在碧荷的哭喊聲中顯得格外冷靜,如同冰水澆頭:“妝奩本體用料扎實,但若其暗格機括連同內嵌的螺鈿、寶石已被先行取走,則重量必然大減。以女子之力,趁夜色值守松懈,將空殼移入事先尋好的隱蔽夾墻,并非難事。此點,已由宮闈局內侍實測空置妝奩模型重量,并勘察夾墻入口痕跡所證實。”她的話,直接擊碎了碧荷“無力搬動”的狡辯。
碧荷身體一僵,臉上血色褪盡,嘴唇哆嗦著:“你……你胡說!什么暗格機括……奴婢不懂!奴婢沒拿過里面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