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近年節,宮中準許女官和親屬見面。宮城的一處角門耳房,陽光透過高窗斜射進來,在青磚地上投下窄窄的光帶,照亮了空氣中飛舞的微塵。蕭十一端坐在一張硬木方凳上,背脊挺直如尺,膝上擱著一個包裹。年關將近,她得了些實用的賞賜——幾匹上好的素絹、一串打磨光滑的沉香木珠,還有一小筆錢。她用這筆錢,給同屋的李素紈買了些罕見的靛藍和茜草染料,給彩云買了些西市胡商帶來的新奇點心,又托人給尚在掖庭局舊識阿禾捎去了一雙厚實的棉鞋和甜蜜餞。此刻,包裹里剩下的,是留給自己的東西,以及一份需要送出去的“孝敬”。
門軸發出干澀的吱呀聲,一個穿著體面、料子講究但花色略顯老氣的婦人被內侍引了進來。正是十一娘的養母,蕭鄭氏。
蕭鄭氏年約四旬,保養得宜,臉上薄施脂粉,卻掩不住眼角的細紋。她目光銳利地掃過十一娘身上那套洗得發白的九品宮人服,又落在她膝頭的包裹上,嘴角向下撇了撇。
“十一娘,”她的聲音刻意放得平穩,卻像淬了冰,“宮里的規矩,見外眷不易。若非家里惦念,家中事務繁雜,我何必奔波至此?”她并未坐下,目光在簡陋的耳房里逡巡,毫不掩飾其鄙夷。
“勞煩母親大人前來,是女兒的不是?!笔荒锲鹕?,垂眸,聲音平靜無波,聽不出絲毫情緒,她雙手奉上包裹,“這是女兒一點心意,些許上峰賞賜,還有給父親大人的幾方新墨?!?/p>
蕭鄭氏這才矜持地坐下,示意隨侍的婢女接過包裹。婢女打開略略翻看,蕭鄭氏的目光掠過那幾方上好的松煙墨,神色稍霽,但看到包裹里并無更多值錢物件,眉頭又蹙了起來。
“哼,九品的份例,也就這點出息了?!彼舆^婢女遞上的茶水,抿了一口,眉頭皺得更緊,顯然是嫌棄茶粗陋,“阮司記那里……聽聞你近日走了狗屎運,幫了點小忙?”
“蒙司記和尚宮大人不棄,女兒只是盡本分,協助辦案,幸不辱命。”十一娘的語氣依舊平淡,仿佛在說別人的事。
“本分?”蕭鄭氏嗤笑一聲,放下茶杯,杯底磕在粗糙的木桌上發出輕響,“你的‘本分’是安分守己,別給蕭家丟人!在宮里攀高枝兒也好,出風頭也罷,都給我掂量清楚!你父親是清流門第,最重名聲,容不得半點污穢!”她刻意加重了“清流門第”幾個字。
提到“父親”和“門第”,十一娘的心湖仿佛被投入一顆冰冷的石子。她抬起眼,目光沉靜地看向蕭鄭氏,那目光太過通透,竟讓蕭鄭氏有一瞬間的不自在。
“母親說的是。”十一娘緩緩開口,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女兒在府中三年守孝,日日不敢或忘父親大人的‘清流門第’。記得那時,常有與父親同科的清貴子弟過府談詩論道,言必稱圣賢,行必究禮法?!?/p>
她的語調沒有任何起伏,像是在背誦一段無關緊要的經文:“女兒曾隔著屏風,見過那位王御史家的公子,口若懸河,論及‘君子遠庖廚’時,慷慨激昂。轉頭卻在后園假山處,對府中一個粗使丫頭動手動腳,被女兒撞見,他神色倉皇,塞給女兒一枚玉佩封口,說是‘一時失態,萬望十一娘子體諒’?!?/p>
蕭鄭氏的臉色驟然一變,手指捏緊了帕子,厲聲道:“住口!這等無憑無據的混賬話也敢胡說!污蔑清貴子弟,你是想害死蕭家嗎?”
十一娘卻像沒聽到她的呵斥,繼續平靜地說下去:“還有那位李侍郎的族侄,溫文爾雅,贊女兒‘孝感動天’,卻在席間與父親談及水利工部某位郎中的空缺時,言語間對前任因‘貪墨瀆職’落馬頗多幸災樂禍,暗示其家眷下場凄涼,仿佛……那只是茶余飯后的談資。”她頓了頓,目光落在蕭鄭氏驟然發白的臉上,“父親大人當時撫掌而笑,稱其‘目光如炬,前途無量’。”
耳房內陷入一片死寂。陽光移動,照亮了蕭鄭氏臉上細微的汗珠。她胸口起伏,顯然被十一娘這不動聲色的“回憶”刺中了痛處。那些披著“清流”外衣的齷齪,那些她心知肚明卻必須維護的“門第榮光”。
“你……你究竟想說什么?”蕭鄭氏的聲音有些發顫,強撐著氣勢。
“女兒只是想告訴母親,”十一娘的目光重新垂下,落在自己交疊于膝前、指節因用力而微微發白的手上,“女兒的眼睛,在府中那三年,看得足夠多,也足夠清楚。什么是‘清流’,什么是‘門第’,什么是‘體面’。父親大人欲以女兒為棋,聯結高門,鞏固他的清望與權位,女兒明白。”
蕭鄭氏像是被戳破了的氣囊,氣勢泄了大半,眼神復雜地盯著十一娘。她忽然壓低了聲音,帶著一種莫名的憤怒,夾雜著慣常的刻?。骸澳忝靼祝磕阋詾榕噬蟼€小司記就翅膀硬了?九品!離能讓你父親正眼瞧你、讓你有資格談條件的位子還差得遠!他看中的是五姓七望旁支的郎君,或是手握實權的宗室子弟!你如今這點微末功勞,入不了他們的眼!”
她的身體微微前傾,聲音更低,帶著一絲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同病相憐的怨憤:“十一娘,你父親眼里只有他的仕途,蕭家的門楣!他要把你塞進哪家高門,由不得你!那些表面光鮮的公子哥,內里是個什么貨色,你剛才不也說了?嫁過去,不過是換個金絲籠子關著,生兒育女,相夫教子,替蕭家維系那條人脈!一輩子看人臉色,仰人鼻息!”她越說越激動,手指無意識地在桌面上劃著,指甲刮過木質紋理,發出細微刺耳的聲音。連一旁的婢女都心下詫異,忍不住提醒:“夫人,內侍們可都離得不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