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氏面色稍霽,她喘了口氣,看著十一娘依舊平靜無波的臉,那副油鹽不進的樣子讓她心頭火起,卻又莫名地生出一絲……心疼?這念頭讓她煩躁。她猛地從腕上褪下一支分量不輕、做工卻俗氣的赤金鐲子,用力拍在桌上,發出“啪”的一聲響。
“拿著!”她語氣惡劣,“別讓人看著寒磣!在宮里……給我往上爬!爬得越高越好!只有你自個兒有了分量,才……才或許能喘口氣,做點不一樣的事!”她幾乎是咬著牙說出最后半句,眼神閃爍,不敢看十一娘,仿佛說出這種“離經叛道”的話是種莫大的羞恥。“別指望你父親和我能給你什么助力,但我們身上……也未必沒有你想要的東西,但要看你的本事夠不夠格來拿了!”她意有所指,眼神凌厲地掃過十一娘。
十一娘的目光終于動了動,落在那支金鐲上。她沒有立刻去拿,而是抬起眼,再次看向蕭鄭氏。這一次,她的眼神深處,不再是全然的冰冷疏離,而是多了一絲極其復雜的審視。十一娘緩緩伸出手,拿起了那支沉甸甸的金鐲。冰冷的金屬觸感滲入指尖。
“女兒謹記母親教誨。”她的聲音依舊平淡,卻將那鐲子緊緊攥在了手心。
蕭鄭氏站起,最后剜了十一娘一眼:“好自為之!”說完,帶著婢女,頭也不回地快步離去,仿佛逃離什么讓她窒息的東西。
簡陋的耳房里,只剩下十一娘一人。陽光偏移,陰影籠罩了她半邊身子。她攤開手掌,看著掌心那枚在昏暗光線下依舊刺目的金鐲,指腹緩緩摩挲過上面繁復卻俗氣的纏枝花紋。
她明白養母的“惡毒”之下,或許深埋著對自己不幸婚姻的怨懟,對高門桎梏的恐懼,甚至……連她自己都未曾清晰意識到極其微弱的期待?但刻薄習性和對丈夫的畏懼牢牢壓制著。她既希望十一娘成為蕭家攀附權貴的工具,又隱隱恐懼并厭惡著那個結果,矛盾而扭曲。
想起那年她12歲,父母剛過身不久,她從江南的蕭家帶回到了京都。偌大的蕭府,雕梁畫棟,卻被安置在靠近終年不見陽光的潮濕小屋。殘羹冷炙是常態,冬日里炭火不足,凍得手腳生瘡。養母偶爾“大發慈悲”賞件舊衣,必定要她感恩戴德,反復提及“養育之恩”。十一父母留下的體恤養母卻留給自己嫡子添衣裝扮,說她守孝穿著打扮也不必,以孝為先。
但去歲未入宮前,她路過花園假山后,無意中聽到養母蕭鄭氏與嬤嬤的對話。嬤嬤諂媚道:“老爺打算將十一娘許給王侍郎家的二公子?雖是續弦,但也是高攀了……”蕭氏卻尖聲打斷,語氣帶著煩躁和尖銳:“高攀?那是個什么東西!吃喝嫖賭樣樣俱全!續弦?前頭那個怎么死的都不知道!老爺眼里只有他的官位清名,想著拿這丫頭去填王家的窟窿,好攀附王侍郎!我……”她頓了一下,聲音低了下去,帶著一種蕭近乎疲憊的怨懟,“……我也是女人過來的!這丫頭性子犟,真塞進那種火坑,指不定鬧出什么禍事來!我雖說與她不親,但我可不想害死她,不如……送進宮去!是死是活,看她自己的造化!總好過……”后面的話淹沒在一聲冷哼里。
耳房里,蕭十一收好手鐲,她站起身,整理了一下宮裝,推門走了出去,身影沒入宮墻投下的巨大陰影之中,步履沉穩而堅定。
窗外,宮漏聲聲,悠長而冰冷,切割著長安沉沉的夜幕。同屋的李素紈與陳彩云早已熟睡,發出均勻的呼吸聲。蕭十一卻了無睡意。白日里養母蕭鄭氏那張刻薄又矛盾的臉,仿佛烙鐵般燙在心頭,她想起了自己的爹娘。
江南道那座小城官廨的后院書房。窗外一樹老槐,枝葉葳蕤,篩下碎金般跳躍的光斑,落在父親蕭明遠寬大的書案上。只有一只青瓷水盂,幾支兼毫筆,以及……一大盆尚在澄濾的紙漿。
父親那時,只是一個醉心實務、兼好風雅的從八品縣丞。他挽著袖子,露出清癯的手腕,正專注地用一方細密的竹簾,從水盆中輕輕“抄”起一層均勻的紙漿。陽光穿透紙漿的薄層,在他指間暈開溫潤的光澤。
“沐微,過來看。”父親的聲音溫和,帶著一種書房特有的寧靜,“這楮樹皮,經蒸煮、捶搗、漂洗,千般磨礪,方能成此素白之漿。‘紙’,乃‘絲’旁加‘氏’,其初本為縑帛之替代,然其性韌,其質潔,其壽綿長,可載千秋文章,亦可記微末心聲。這便是‘澄心’之始。”
年幼的她,才三歲,依偎在父親膝上,好奇地看著那層濕漉漉的“膜”在簾上逐漸成形。父親放下竹簾,拿起一方素巾,輕輕按壓吸水。他的目光落在女兒專注的小臉上,眼中是純粹的慈愛與期許。
“汝之名,亦取意于此。”父親蘸了清水,在尚未干透的紙膜邊緣,以指為筆,緩緩寫下兩個清雋的小字:沐微。
“‘沐’,如甘霖潤物,滌蕩塵埃,望你心懷仁恕,明澈如洗;‘微’,見微知著,洞察秋毫,世間至理,常藏于纖芥之中。‘沐微’二字,便是望你,心沐仁德,目察精微,于這紛繁世相中,立身持正,不迷本心。”
“沐微…爹爹,你說的太長了,記不住。…”她稚嫩指尖小心翼翼地去觸碰那濕漉漉的名字,然后甜甜的笑著。“我們家小微還沒有長大呢,記不住很正常”父親扯了扯她的圓臉。
“我的十一娘醒了?”母親余氏溫柔的聲音從門口傳來。她端著一碟新蒸的槐花糕,熱氣騰騰,甜香四溢。母親眉目溫婉,尤其一雙眼睛,清澈得如同山澗溪流,總能輕易撫平父親眉間的憂思和她的不安。母親放下糕點,走過來,用一方素凈的帕子,輕輕擦掉女兒沾了紙漿的小手,又點了點她的鼻尖。
“大名是爹爹取的學問,咱們小囡囡,娘親另有個更親近的喚法。”母親將她摟在懷里,下巴輕輕蹭著她的發頂,聲音低柔得像夏夜的微風,“娘生你時,夢見一片靜謐竹林,月光如洗,萬籟俱‘止’。娘便私下喚你‘阿止’可好?只盼我的小阿止,一生有枝可依,心安之處即為家。”
“阿止!”她歡喜地在母親懷里扭動,感到無比滿足。父親在一旁捋須微笑,眼中滿是暖意。
那時,母親常將她抱在膝上,一邊看著父親侍弄那些紙張,一邊哼著江南小調。父親有時會停下,將抄好的濕紙覆在光滑的墻壁上焙干,一邊對她說:“阿止你看,這紙,看似柔弱,卻能承載墨痕千年不褪。人亦如此,心有所持,則外物難移。”母親則會適時地塞一小塊沾著晶瑩蜂蜜的槐花糕進她嘴里,嗔道:“莫與你爹爹說這些大道理,我們阿止,只需平安喜樂。”
“平安喜樂……”回憶至此,蕭十一冰冷的指尖猛地蜷縮,瞬間將那溫暖的幻象擊得粉碎。平安?喜樂?早已隨著父母不明不白的死訊,連同那座飄散著紙香與蜜糖甜味的小院,一同埋葬在冰冷的黃土之下。
“阿止……”她在心底無聲地咀嚼著這個幾乎被遺忘的乳名,舌尖嘗到的只有無邊的苦澀與冷寂。再過半月,她便滿十五了。尋常女兒家,及笄禮是人生盛事,綰發加笄,宣告成人,父母在堂,賓客盈門,祝福如潮。而她的及笄之禮會在何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