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末的寒氣凝滯如鐵。為賀新歲，宮中大排夜宴，金吾不禁，玉漏相催。紫宸殿內，絲竹盈耳，觥籌交錯，帝后高坐，宗室勛貴、文武重臣濟濟一堂，一派升平氣象。然而，這浮華之下，暗流從未止息。
蕭十一因協助阮司記破獲妝奩失竊案顯露的細致，被臨時從尚儀局抽調至夜宴侍奉，負責偏殿一處供妃嬪更衣歇息的暖閣。雖只是外圍伺候茶水、傳遞巾帕，卻也讓她得以窺見這帝國權力中樞邊緣的眾生相。
喧囂漸歇，子時將近，殿內歌舞正酣，十一娘卻被一名神色慌張的小宮女拉住：“不好了！陳才人……陳才人在擷芳閣里……叫不醒了！”
擷芳閣內，暖香濃郁，熏得人頭腦發昏。一位身著湖藍色宮裝的低階才人陳氏，伏在矮榻上，姿態慵懶，似沉睡不醒。案幾翻倒，酒壺傾覆，琥珀色的酒液流淌一地，濃烈的酒氣混雜著熏香，彌漫在空氣里。幾個內侍和宮女圍在一旁，神色驚惶。內侍省派來的一個中年宦官匆匆趕到，草草一看，便皺眉揮手：“唉，定是貪杯，醉死過去了！晦氣！快抬去斂房，莫沖撞了年節喜氣！”
“且慢。”一個清朗沉穩的聲音響起。工部水部郎中楊珩照邁步而入，他因年前一項緊要水利工程的圖冊需圣人御覽，被特許留值宮中，恰巧路過聞聲而來。他眉頭微蹙，目光掃過現場，最后落在陳才人略顯青紫的唇色和異常松弛的手指上。“王內侍，此事恐非尋常醉眠。酒氣雖濃，但陳才人面色有異，且……”他目光銳利地看向矮榻邊一個傾倒的鎏金小香爐，“此爐中香料，氣味似乎過于霸道。”
王內侍面露不耐：“楊郎中，您管您的河道工程，這宮闈內務自有內侍省處置。一個才人罷了，年節下出此晦事，遮掩過去便罷，何須深究？”
“人命關天，豈能含糊？”一個更年輕、更冷峻的聲音插入。大理寺新任少卿柳元廷隨后而至，他面容嚴肅，眼神如鷹隼般銳利，顯然也聞訊趕來。“王內侍，職責所在，請配合勘查。楊郎中精通營造物料，或可協助辨識異常。你——”他目光掃向角落的十一娘，“是第一個發現異常的宮女？留下陳述所見。”
十一娘依禮上前，聲音平靜無波：“奴婢蕭十一，負責擷芳閣外圍侍奉。亥時三刻，陳才人由兩名宮女攙扶入內，言稱不勝酒力。她的近身奴婢隨后奉上醒酒湯，陳才人飲了小半碗便昏沉睡去。奴婢跟隨退出時，閣內僅有陳才人一人，香爐已燃。子時初，再入內查看時，便已是此景。”她頓了頓，補充道，“奴婢退出前，陳才人指甲色澤尚屬正常。”
柳元廷眼神一凝：“指甲？”他立刻俯身，小心抬起陳才人的手。在燈火映照下，只見其指甲縫內，赫然嵌著幾片極其細微、閃爍著金銀光澤的碎片，若不細看，幾乎與污垢無異！同時，他還嗅到一絲極其微弱、有別于殿內濃郁熏香的奇異甜香，殘留于陳才人袖口。
“這是……”楊珩照也湊近觀察，神色凝重，“金銀平脫漆器的碎片！此乃宮廷御用頂級工藝，需將金銀薄片刻成紋樣，鑲嵌于漆底，反復打磨拋光而成。碎片如此細小銳利，應是用力抓撓所致。至于這香氣……”他看向柳元廷，“柳少卿，需請精通香道的尚藥局司藥辨識。”
柳元廷點頭，立刻安排。他看向十一娘，眼中首次帶上審視：“你觀察倒細。可還發現其他異常？”
十一娘目光掃過傾倒的香爐和酒壺：“酒液流淌方向與案幾傾倒角度略有偏差，似曾被人移動擦拭。香爐內灰燼顏色分層，底層灰白，上層深褐，應是中途添過香料。”她語氣平淡，仿佛在陳述與己無關的事實。
楊珩照聞言，不由多看了她一眼。又是她蕭十一，邏輯清晰，觀察入微，他心中微動，但想到宮闈復雜，如此“多事”，恐非良善，不免先存了三分偏見：急于攀附，或是別有用心。
柳元廷則更為務實：“好。王內侍，現場所有人等，包括你，暫時不得離開，待查問。楊郎中，煩請協助辨識此香料及碎片可能來源。蕭十一娘，你留下，隨時聽候問詢。”
勘查陷入僵局。尚藥局司藥確認那奇異甜香是產自西域的“九和香”，此香本身無毒，但與特定酒液混合，在密閉熏烤環境下，會加速醉酒昏迷，嚴重者可致呼吸麻痹！而金銀平脫碎片，經楊珩照仔細辨認紋樣，指向了御用監新制的一批妝奩配件。
夜已深沉，風雪更緊。十一娘作為關鍵目擊者，需隨時配合，被臨時安置在靠近擷芳閣的一間閑置值房內。連續數日的宮宴準備本就耗神，加之高度緊張的觀察與分析，此刻松懈下來，她那深入骨髓的嗜睡本能瞬間擊垮了意志力。她甚至沒力氣爬上簡陋的板床，直接蜷縮在冰冷的腳踏上，頭靠著床沿，幾乎是瞬間便沉入了黑甜鄉。
楊珩照與柳元廷初步梳理線索后，想再找十一娘確認幾個細節，推門而入時，看到的便是這樣一幕：瘦小的少女裹在單薄的宮裝里，蜷在腳踏上，呼吸均勻綿長，臉頰甚至因熟睡而透出近乎稚氣的紅暈，與白日里那個冷靜到近乎冷酷的分析者判若兩人。她懷里還下意識地抱著一個硬邦邦的坐墊，顯得那么的可憐。
柳元廷一愣。楊珩照卻心頭莫名一軟。他解下自己身上那件厚實的玄青色貂絨斗篷，動作輕緩地蓋在十一娘身上，將她整個包裹住，只露出一張沉睡的小臉。斗篷帶著他溫熱的體溫和淡淡的松墨氣息。
“讓她睡吧。”楊珩照的聲音不自覺地放得極輕，帶著一種連自己都未察覺的包容，“查案也不急在這一時。這孩子……怕是累極了。”他想起她嗜好美食與睡眠的傳聞，此刻方覺真實。那份對睡眠近乎偏執的追求，或許正是她在這冰冷宮闈中，維持那份驚人冷靜與洞察力的唯一能量來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