值房的門被輕輕推開,趙盈蓉扶著門框,探頭進來,臉上掛著恰到好處的關切,眼底卻是藏不住的幸災樂禍。“蕭妹妹,”她聲音柔婉,帶著一絲刻意的驚訝,“還在找呢?這都過了小半個時辰了。尚宮大人那邊……可是等著呢。”她刻意頓了頓,目光掃過蕭沐微空無一物的書案和她沾了些灰塵的裙裾,“怎么?西庫那邊……東西太多,找不著頭緒了?”那尾音微微上揚,帶著鉤子般的嘲諷。值房里其他幾個低階女官也停下了手中的活計,屏息偷眼瞧著這邊。
蕭沐微剛回到自己的書案前坐下,聞言抬起頭。她的臉頰沾了少許庫房的灰塵,非但不顯狼狽,反襯得肌膚愈發瑩白。面對趙盈蓉毫不掩飾的刁難和滿屋子或好奇或譏誚的目光,她臉上依舊沒什么表情,只那雙沉靜的眸子,在略顯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格外幽深。
“趙典記,”蕭沐微開口,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了值房的凝滯空氣,“二十年前顯慶朝太后壽典籌備舊檔,共分七大類,計一千三百五十六卷。存放于西庫乙字區,北起第三排,東向第五至十一架閣。”
趙盈蓉臉上的笑容僵了一瞬,隨即化為更深的譏誚:“哦?蕭典記倒是記得清楚位置。那卷宗呢?尚宮大人要的章程,總不能在架閣上憑空想出來吧?”她往前走了兩步,團扇輕輕點著蕭沐微空蕩蕩的書案。
蕭沐微沒有理會她的挑釁,眼簾微垂,濃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兩彎小小的陰影,遮住了眸中瞬間掠過的、高速檢索記憶的冰冷光芒。她放在膝上的雙手指尖極其輕微地彈動了一下,仿佛在無形的琴鍵上按下某個開關。
“顯慶十七年,太后千秋壽典,”她的聲音平穩地響起,如同山澗清泉流淌過光潔的卵石,不高亢,卻字字清晰,瞬間攫住了所有人的聽覺,“由內侍省、少府監、太常寺、光祿寺并尚宮局協同督辦。總耗內帑錢九萬七千六百貫,絹三萬匹,粟米……”
她開始復述。從慶典的籌備班底、流程規制、宴席菜單的每一道菜名和食材用量,到樂舞百戲的曲目、參演人數、賞賜規格,再到各殿宇宮門的裝飾用度、燈燭采買、車輿儀仗的形制與數量……事無巨細,分門別類,如數家珍。那些枯燥的數字、繁雜的名目、拗口的職官名稱,從她口中源源不斷地流淌出來,精準得如同照本宣科。
值房內一片死寂。趙盈蓉搖扇的手早已僵在半空,臉上的譏誚變成了難以置信的驚愕,嘴唇微微張著。幾個偷看的女官更是瞪大了眼睛,連呼吸都忘了。只有蕭沐微平靜的敘述聲在回蕩,仿佛她面前正攤開著那上千卷早已被藏匿起來的舊檔。
“……壽宴主殿所用幔帳,為江南道貢品繚綾,計一百二十幅。其染色工藝特殊,主色為‘天水碧’,配方如下:靛藍根十斤,經五日發酵取其沉渣,配以茜草根汁五升,明礬三斤為媒染劑,分三次浸染,方得碧色澄澈如洗,日曬不褪……”她的敘述精確到了染料的種類、配比、工藝流程。
就在這時,值房門口傳來一聲輕微的咳嗽。一個穿著深青色五品女官服制、面容端肅的中年女子站在那里,正是尚宮局的掌事者之一,劉尚宮(劉玉潔)。她顯然已來了片刻,將蕭沐微驚人的復述盡收耳中,臉上慣常的嚴肅被一種混合著驚異和審視的神情取代。趙盈蓉臉色瞬間煞白,慌忙屈膝行禮:“尚宮大人!”
蕭沐微的敘述也恰到好處地停了下來,起身斂衽行禮,姿態恭謹,神色卻依舊沉靜如水。
劉尚宮的目光如實質般落在蕭沐微身上,帶著久居上位的威壓和深沉的探究。“蕭典記,”她的聲音不高,卻讓整個值房的氣氛為之一凝,“方才所言,關于那繚綾‘天水碧’的配方……從何得知?”她問的是配方,實則是在質疑這匪夷所思的“記憶”本身。
蕭沐微垂眸,聲音依舊平穩:“回尚宮大人。下官曾于……家中舊書內,見過類似染方記載。方才憶及舊檔描述織物色澤,故有此聯想。或有謬誤,請大人指正。”她巧妙地避開了直接承認記憶舊檔,將染方來源推給了模糊的“家中舊書”,既解釋了染方來源,又隱隱暗示她對舊檔內容的熟悉并非無源之水。
劉尚宮盯著她看了片刻,那目光銳利得似乎要穿透她的骨肉。值房內落針可聞,空氣緊繃到了極點。趙盈蓉低著頭,手指緊緊攥著團扇的象牙柄,指節發白。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靜默即將達到頂點時,一陣急促而慌亂的腳步聲由遠及近,猛地打破了沉寂。一個穿著織染署低階吏員服飾、滿臉驚惶的小宦官連滾爬爬地沖到了值房門口,聲音都變了調:
“尚宮大人!不好了!織染署……織染署出大事了!供奉給太后千秋圣壽的‘霞光錦’主染料……昨夜被‘鬼影’盜了!庫房……庫房一片狼藉!署令大人請您速速移步!”
“鬼影”盜錦!供奉太后的霞光錦染料被竊!這消息如同平地驚雷,瞬間炸得值房內人人色變。劉尚宮方才還沉浸在蕭沐微帶來的震驚之中,此刻臉色驟沉,威嚴的目光掃過那個嚇得幾乎癱軟的小宦官:“慌什么!細細說來!”
小宦官哆哆嗦嗦,語無倫次:“回、回大人……昨夜……守庫的匠人說,三更天時,庫房里……有、有鬼影子飄過,綠瑩瑩的!還……還有怪聲!等、等天亮了去看……鎖得好好的庫門開了條縫……里面……里面存著染‘霞光錦’主色的‘海天霞’和‘暮山紫’的料缸……全、全被砸了!染料……潑了一地……一點都沒剩下了!”他臉上是真切的恐懼,“那鬼影子……好多人都看見了……都說……都說是冤魂索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