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冤魂索命？”劉尚宮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冰冷的怒意，“荒唐！織染署里哪來的冤魂！分明是有人裝神弄鬼，監守自盜！”她凌厲的目光掃視全場，最后釘在蕭沐微和趙盈蓉身上，“蕭典記，趙典記，隨我立刻去織染署！我倒要看看，是什么‘鬼’敢在宮里作祟！”
一行人腳步匆匆，氣氛凝重地趕往位于宮城邊緣的織染署。趙盈蓉跟在劉尚宮身側，臉上驚魂未定，時不時用眼角余光瞟著依舊沉靜的蕭沐微，眼神復雜難辨。蕭沐微則沉默地走著，方才復述舊檔時消耗的心神似乎已平復，只是袖中的指尖無意識地捻著，仿佛在模擬著某種觸感。
織染署的染庫前已圍了不少人，署令、掌固、匠人頭領，個個面如土色，噤若寒蟬。庫門大敞著，混合著多種染料和酸腐氣味的怪味撲面而來。庫內光線昏暗，一片狼藉。幾個巨大的陶制染缸被砸得四分五裂，各色粘稠的染料如同潑灑的污血，肆意橫流，在地面淤積成一片片詭異的斑斕。破碎的缸片、傾倒的木架、被浸染得看不出原色的麻布散落各處。墻壁上，幾道長長的、仿佛被什么濕漉漉的東西拖拽過的暗綠色痕跡，在昏暗中透著一股陰森。
劉尚宮臉色鐵青，強壓著怒火，目光掃過滿地狼藉，最終落在一個跪伏在地、頭發花白的老匠人身上：“褚把頭！你是管庫的老人！這到底怎么回事？！那‘鬼影’又是何物！”
被喚作褚把頭的老匠人身體篩糠般抖著，頭也不敢抬，聲音帶著哭腔：“大人……大人明鑒啊！昨夜小老兒帶著兩個徒弟值夜……三更梆子剛過，就聽見庫里有……有‘嗚嗚’的怪響，像……像女人哭！接著…就看見一團綠幽幽的影子…貼著墻根飄，飄得飛快！庫里的燈…燈也自己就滅了！嚇得我們，魂都沒了……等…等回過神……庫門……庫門就開了，里面就這樣了……”他老淚縱橫，滿是裂口和靛藍色染漬的手指死死摳著冰冷的地磚，恐懼不似作偽。
“綠影？怪聲？”劉尚宮眉頭緊鎖，顯然不信這套說辭，卻又一時找不到破綻。她環視四周，厲聲道：“查！給我一寸寸地查！看看那‘鬼’到底留下了什么手腳！還有染料！被砸的是哪些？損失究竟如何？”她的目光銳利如刀，掃過署令和幾個管事，那幾人頓時汗如雨下。
就在這時，一直沉默跟在后面的蕭沐微動了。她沒有理會跪地的老匠人，也沒有去看那些被砸毀的大缸，反而邁步走向庫房角落一處染料潑濺相對較少的區域。那里的地面淤積著一小片近乎黑色的污漬，但在邊緣靠近相對干燥的地方，隱約能分辨出幾種不同的顏色痕跡。
她蹲下身，動作干脆利落，絲毫不在意昂貴的淺碧色裙裾拖曳在污穢的地面上。她伸出右手，用拇指和食指的指尖，從那片污漬邊緣捻起一小撮濕潤的、顏色駁雜的粉末狀殘渣。她將指尖那點微末的殘渣湊近鼻端，閉上眼，極其輕微地嗅了嗅。
庫房里彌漫的濃烈怪味似乎對她毫無影響。幾息之后，她睜開眼，眸光清冽如寒潭映月。她站起身，指尖捻著那點殘渣，轉向臉色鐵青的劉尚宮和驚疑不定的眾人，聲音清晰平穩，打破了庫房內死寂的恐慌：
“靛藍發酵過度的酸腐氣，茜草根特有的土腥微甜，明礬的澀……還有，”她頓了頓，指尖微微搓動了一下那點殘渣，目光如精準地投向那個依舊跪在地上、身體卻幾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的老匠人褚把頭，“一股極其刺鼻的生石灰味兒，混在里面。”
生石灰？這三個字如同投入滾油的水滴，讓本就凝滯的氣氛瞬間炸開。
“生石灰？”署令失聲叫道，一臉茫然，“染缸里加生石灰作甚？那東西遇水滾沸，沾上皮膚都能燒爛！這不是毀染料嗎？”
“對啊！從來沒聽過染‘海天霞’要加生石灰的！”旁邊一個掌固也脫口而出。
“這……”劉尚宮目光如電，瞬間釘在老匠人褚把頭身上，厲喝，“褚把頭！這生石灰，作何解釋？！”
褚把頭猛地一顫，一直低垂的頭顱終于抬了起來。那張布滿深刻皺紋、沾染著洗不掉的靛藍和土黃染料的老臉上，此刻血色褪盡，只剩下死灰般的慘白。渾濁的老眼里，巨大的恐懼如同實質般翻涌，幾乎要將他淹沒。他看著蕭沐微指尖那點微不足道的殘渣，又看看劉尚宮那仿佛能將他凌遲的目光，嘴唇劇烈地哆嗦著，牙齒咯咯作響。
“大人……大人……”他喉嚨里發出破風箱般的嗬嗬聲，掙扎著想說什么，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那眼神里充滿了絕望、痛苦，還有一種被徹底看穿、再無退路的崩潰。
蕭沐微的目光平靜地落在他臉上，沒有絲毫逼迫，卻帶著一種洞穿一切的力量。她沒有繼續追問生石灰，反而話鋒一轉，聲音依舊平穩，卻像重錘敲在褚把頭的心上：“‘海天霞’的主色，需用上等茜草根反復浸提，配以精研的明礬水做媒染，染出的紅霞方能鮮活飽滿，歷久彌新。‘暮山紫’則需靛藍打底，疊加蘇木精，方得那沉郁華貴的紫氣。這兩色配方，是織染署壓箱底的手藝，更是諸位師傅安身立命的根本。”
她的話語清晰地在狼藉的染庫中回蕩，每一個字都敲打在在場每一個匠人的心上。幾個站在后面的老匠人下意識地攥緊了滿是染漬、骨節粗大的雙手，眼神里流露出深切的痛楚和屈辱。
“秘方……”褚把頭喉嚨里終于擠出兩個嘶啞破碎的字眼，渾濁的眼淚混著眼角的污垢滾落下來，“我們的秘方……被……被奪了……”他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向庫房門口的方向，那里，幾個穿著體面管事服色的人正眼神閃爍，其中一人下意識地往人群后縮了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