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竇公公!”褚把頭像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嘶吼出聲,帶著泣血的悲憤,“是他!少府監派來的竇公公!逼著我們交出了染‘霞光錦’的方子!說是……說是要‘統籌’!可轉手……轉手就給了宮外‘錦繡莊’的東家!那是……那是鄭貴妃娘家的產業啊!”他喊出那個如雷貫耳的外戚姓氏,聲音里充滿了絕望的控訴,“沒了方子……我們這些老家伙……就成了廢物!新來的管事……用著我們的方子,卻克扣工錢,壓榨徒工……染壞的綢緞,全算在我們頭上!那‘霞光錦’……太后要的‘霞光錦’……用著偷來的方子,染出來的東西……根本經不起細看!顏色發烏,水洗就褪!交不了差……我們所有人都得死!都得死啊!”
他語無倫次,涕淚橫流,字字泣血。最后一句“都得死”喊出,他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氣,整個人如同被砍倒的朽木,重重地、毫無尊嚴地撲倒在地,額頭“咚”地一聲磕在冰冷的、沾滿染料的地磚上,發出沉悶的響聲。他枯瘦的脊背劇烈地起伏著,壓抑的、野獸般的嗚咽從喉嚨深處溢出,那是走投無路之人最后的悲鳴。
“我們……我們沒辦法了……只能……只能裝神弄鬼……自己毀了這缸料……想著……想著拖一時是一時……或許……或許能鬧大……讓上面知道……”他身邊一個年輕些的匠人也“噗通”跪倒,聲音顫抖著補充,臉上滿是淚水和恐懼。
庫房內一片死寂。只有老匠人壓抑的嗚咽和年輕匠人的啜泣聲在回蕩。劉尚宮的臉色已經不能用難看來形容,鐵青中透著一股駭人的黑沉。鄭貴妃娘家的錦繡莊?少府監的竇公公?克扣工錢,竊取秘方,逼得匠人走投無路,自毀貢品以求一線生機?這哪里是什么鬼影作祟,分明是盤根錯節的貪婪與壓榨,捅到了太后千秋貢品的天大窟窿上!
她的目光如同淬了毒的冰錐,狠狠刺向那幾個臉色慘白、抖如篩糠的織染署管事。那幾人腿一軟,紛紛跪倒在地,連喊冤的力氣都沒了。
就在這死寂的時刻,庫房門口的光線微微一暗。一個頎長挺拔的身影出現在那里,擋住了外面一部分天光。他穿著深青色的圓領官袍,腰間束著黑色革帶,懸著銀魚袋和水部郎中的銅符。正是楊珩照。
他顯然剛到,步伐帶著一絲匆忙,俊朗的臉上帶著慣有的溫潤,但他的目光第一時間越過混亂的人群,牢牢地鎖定了正緩緩直起身的淺碧色身影。
蕭沐微也看到了他。四目在彌漫著刺鼻染料氣味和沉重悲憤的空氣中短暫相接。楊珩照清晰地看到,她沾了些許灰塵和暗色污漬的臉上,那雙沉靜如寒潭的眸子深處透出一絲幾乎難以捕捉的……疲憊?以及一種塵埃落定后的冷冽。
他看到她似乎極輕微地、幾不可察地松了一口氣。那細微的松懈,像一片羽毛輕輕拂過楊珩照的心尖,帶來一陣陌生的悸動和難以遏制的保護欲。他看到她指尖似乎無意識地蜷了一下,仿佛想觸碰袖袋里的什么東西——大約是那塊她總隨身帶著應急的胡餅。
楊珩照強迫自己移開視線,壓下心頭翻涌的、不合時宜的灼熱暗流。他深吸一口氣,穩住心神,大步走進庫房,向臉色黑沉的劉尚宮拱手行禮,聲音清朗,帶著工部官員特有的沉穩:“下官楊珩照,見過尚宮大人。冒昧打擾,實因工部接到織染署急報,事關重大,下官特將初步勘察的卷宗帶來,或與此案有關聯。”他手中捧著一卷厚厚的公文。
劉尚宮正在氣頭上,看到楊珩照,也只是勉強點了點頭,目光依舊森冷地釘在跪地的管事和匠人身上。
楊珩照的目光卻再次轉向了蕭沐微。他看著她平靜地拂了拂沾了污漬的裙擺,動作從容,仿佛剛剛揭破了一場驚天陰謀、承受了無數驚懼目光的人并不是她。那份置身風暴中心卻如磐石般的鎮定,讓他心口那股灼熱感再次升騰,幾乎要沖破溫潤的表象。
他喉結微動,壓下那份翻涌的激賞,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穩如常,帶著恰到好處的尊重與一絲不易察覺的、連他自己都未完全明了的親近:
聲音在嘈雜過后的死寂中格外清晰溫潤,“此案涉及染織技藝、物料來源乃至宮外勾連,千頭萬緒。蕭典記對染料特性之洞察,實令在下嘆服。”
他微微停頓,目光誠摯地落在她沉靜的眉眼間,那份專注,仿佛整個狼藉混亂的染庫中只看得見她一人。
“不知劉尚宮可否允準,蕭典記與我同查此案?工部卷宗在此,或有可印證參詳之處。”他托了托手中的卷宗,姿態是征詢的,眼神深處卻跳躍著一簇小小的、名為“期待”的火焰。那火焰燒去了幾分他慣常的溫潤持重,流露出一種近乎少年氣的執著。
染庫里殘余的染料氣味依舊刺鼻。劉尚宮銳利的目光掃了過來。趙盈蓉站在角落,臉色變幻不定,死死盯著楊珩照專注看著蕭沐微的神情,指甲幾乎要嵌進掌心。幾個跪在地上的管事面無人色,抖得更厲害了。
蕭沐微的目光在楊珩照臉上停留了一瞬。他眼底那份尚未完全斂去的激賞和此刻灼灼的期待,像投入深潭的石子,終于在她沉靜的眸子里激起一絲極細微的漣漪。那漣漪轉瞬即逝,快得讓人以為是錯覺。
劉尚宮沒有立刻回答楊珩照的邀請。看向蕭沐微又看向楊照珩,蕭沐微指尖殘留的染料粉末帶來微澀的觸感,鼻端還縈繞著生石灰的刺鼻氣味、染料腐敗的酸味和老匠人絕望的嗚咽。方才褚把頭嘶吼出的“竇公公”三個字,如同冰錐,刺穿了眼前的混亂,直指檔案庫深處那雙藏在暗處的眼睛——譚典言。